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點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裏最可愛的時候。這一天特別的晴美,藍天上沒有一點雲,日光從幹涼的空氣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氣。雞鳴犬吠,和小販們的吆喝聲,都能傳達到很遠,隔著街能聽到些響亮清脆的聲兒,像從天上落下的鶴唳。洋車都打開了布棚,車上的銅活閃著黃光。便道上駱駝緩慢穩當的走著,街心中汽車電車疾馳,地上來往著人馬,天上飛著白鴿,整個的老城處處動中有靜,亂得痛快,靜得痛快,一片聲音,萬種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藍天下麵,到處靜靜的立著樹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來,一直飛到空中去,與白鴿們一同去盤旋!什麼都有了:事情,工錢,小福子,在幾句話裏美滿的解決了一切,想也沒想到呀!看這個天,多麼晴爽幹燥,正像北方人那樣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連天氣也好了,他似乎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冬晴。為更實際的表示自己的快樂,他買了個凍結實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滿嘴都是冰淩!紮牙根的涼,從口中慢慢涼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顫。幾口把它吃完,舌頭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開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見了那個雜院,那間小屋,與他心愛的人;隻差著一對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裏。隻要見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筆勾銷,從此另辟一個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過了去見曹先生的時候,曹先生與他的關係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換好。她不僅是朋友,她將把她的一生交給他,兩個地獄中的人將要抹去淚珠而含著笑攜手前進。曹先生的話能感動他,小福子不用說話就能感動他。他對曹先生說了真實的話,他將要對小福子說些更知心的話,跟誰也不能說的話都可以對她說。她,現在,就是他的命,沒有她便什麼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僅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須把她從那間小屋救拔出來,而後與他一同住在一間幹淨暖和的屋裏,像一對小鳥似的那麼快活,體麵,親熱!她可以不管二強子,也可以不管兩個弟弟,她必須來幫助祥子。二強子本來可以自己掙飯吃,那兩個弟弟也可以對付著去倆人拉一輛車,或作些別的事了;祥子,沒她可不行。他的身體,精神,事情,沒有一處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這麼個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興;天下的女人多了,沒有一個像小福子這麼好,這麼合適的!他已娶過,偷過;已接觸過美的和醜的,年老的和年輕的;但是她們都不能掛在他的心上,她們隻是婦女,不是伴侶。不錯,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個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為這個,她才更可憐,更能幫助他。那傻子似的鄉下姑娘也許非常的清白,可是絕不會有小福子的本事與心路。況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許多黑點呀!那麼,他與她正好是一對兒,誰也不高,誰也不低,像一對都有破紋,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擺在一起。
無論怎想,這是件最合適的事。想過這些,他開始想些實際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錢,給她買件棉袍,齊理齊理鞋腳,然後再帶她去見曹太太。穿上新的,素淨的長棉袍,頭上腳下都幹幹淨淨的,就憑她的模樣,年歲,氣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討曹太太的喜歡。沒錯兒!
走到了地方,他滿身是汗。見了那個破大門,好像見了多年未曾回來過的老家:破門,破牆,門樓上的幾棵幹黃的草,都非常可愛。他進了大門,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顧不得敲門,顧不得叫一聲,他一把拉開了門。一拉開門,他本能的退了回來。炕上坐著個中年的婦人,因屋中沒有火,她圍著條極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門外,屋裏出了聲:“怎麼啦!報喪哪?怎麼不言語一聲楞往人家屋裏走啊?!你找誰?”
祥子不想說話。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著那扇破門,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棄了:“我找小福子!”
“不知道!趕明兒你找人的時候,先問一聲再拉門!什麼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門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幹什麼呢。慢慢的他想起一點來,這一點隻有小福子那麼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過來,又走過去,像走馬燈上的紙人,老那麼來回的走,沒有一點作用,他似乎忘了他與她的關係。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縮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動。這才知道了難過。
在不準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時候,人總先往好裏想。祥子猜想著,也許小福子搬了家,並沒有什麼更大的變動。自己不好,為什麼不常來看看她呢?慚愧令人動作,好補補自己的過錯。最好是先去打聽吧。他又進了大院,找住個老鄰居探問了一下。沒得到什麼正確的消息。還不敢失望,連飯也不顧得吃,他想去找二強子;找到那兩個弟弟也行。這三個男人總在街麵上,不至於難找。
見人就問,車口上,茶館中,雜院裏,盡著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問了一天,沒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車廠,身上已極疲乏,但是還不肯忘了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麼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經不在了麼?退一步想,即使她沒死,二強子又把她賣掉,賣到極遠的地方去,是可能的;這比死更壞!
煙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煙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