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麼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他慢慢的,輕手躡腳的往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幹,站了一會兒。聽著四外並沒有人聲,他輕輕的坐下。葦葉微動,或一隻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裏並沒有動靜,他又慢慢的坐下。這麼好幾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呆呆的看著湖外的水溝裏,一些小魚,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衝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紮著想要停住。一個水蠍極快的跑過去。水流漸漸的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麵留下個旋渦與一些碎紋。翠鳥像箭似的由水麵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隻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的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的拾起塊小石,投在水裏,濺起些水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的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
坐了許久,他偷偷的用那隻大的黑手向腰間摸了摸。點點頭,手停在那裏;待了會,手中拿出一落兒鈔票,數了數,又極慎重的藏回原處。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仿佛有個鬼影老追隨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並不後悔,隻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著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後,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於吸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於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並立,一切可以換作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津貼。急於宣傳革命的機關,不能極謹慎的選擇戰士,願意投來的都是同誌。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管用什麼手段作出的成績;機關裏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隻拿錢不作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車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搖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並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麼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一直坐到太陽平西,湖上的蒲葦與柳樹都掛上些金紅的光閃,祥子才立起來,順著城根往西走。騙錢,他已作慣;出賣人命,這是頭一遭。何況他聽阮明所說的還十分有理呢!城根的空曠,與城牆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爾看見垃圾堆上有幾個老鴉,他都想繞著走開,恐怕驚起它們,給他幾聲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緊了腳步,一條偷吃了東西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門。晚上能有人陪伴著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的去處;白房子是這樣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隻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麼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麼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沒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隻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裏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麵———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熏再往南方去;連抬杠的杠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麵當不了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