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事情現在應從馬威從李子榮那裏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於中國事兒,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的東西,怎麼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師順著牛津大街往東走,雖然六十多了,他走得還是飛快。
從太陽一出來直到半夜,牛津大街總是被婦女擠滿了的。這條大街上的鋪子,除了幾個賣煙卷兒的,差不多全是賣婦女用的東西的。她們走到這條街上,無論有什麼急事,是不會在一分鍾裏往前挪兩步的。鋪子裏擺著的花紅柳綠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兒……都有一種特別的吸力,把她們的眼睛,身體,和靈魂一齊吸住。伊牧師的宗教上的尊嚴到了這條街上至少要減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邁一大步,那支高而礙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傘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兒(他永遠不安橡皮底兒)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腳指頭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兒準放在婦人提著的小竹筐兒裏,……。每次他由這條街走過,至少回家要換一件汗衫,兩條手巾。至於“對不起”,“沒留神”這路的話,起碼總說百八十個的。
好容易擠過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上帝!”腳底下更加了勁,一直往東走。汗珠子好像雪化了似的從雪白的鬢角兒往下流。
伊牧師雖然六十多歲了,腰板還挺得筆直。頭發不多,可是全白了。沒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臉上沒有褶兒,簡直的像兩塊茶青色的磁磚。兩支大眼睛,歇歇鬆鬆的安著一對小黃眼珠兒。眼睛上麵掛著兩條肉棱兒,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兒上也長過眉毛。眼睛下麵搭拉著一對小眼鏡,因為鼻子過高的原故,眼鏡和眼睛的距離足有二寸來的;所以從眼鏡框兒上邊看東西,比從眼鏡中間看方便多了。嘴唇兒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著一點。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兒在眼鏡框兒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藹;傳教師是非有兩副麵孔辦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過陶靈吞大院,進了戈登胡同。
這一帶胡同住著不少中國學生。
在倫敦的中國人,大概可以分作兩等,工人和學生。工人多半是住在東倫敦,最給中國人丟臉的中國城。沒錢到東方旅行的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到倫敦的時候,總要到中國城去看一眼,為是找些寫,日記,新聞的材料。中國城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住著的工人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舉動。就是因為那裏住著中國人,所以他們要瞧一瞧。就是因為中國是個弱國,所以他們隨便給那群勤苦耐勞,在異域找飯吃的華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國城要是住著二十個中國人,他們的記載上一定是五千;而且這五千黃臉鬼是個個抽大煙,私運軍火,害死人把屍首往床底下藏,強奸婦女不問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該千刀萬剮的事情的。作的,寫戲劇的,作電影的,描寫中國人全根據著這種傳說和報告。然後看戲,看電影,念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國皇帝,把這種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記在腦子裏,於是中國人就變成世界上最陰險,最汙濁,最討厭,最卑鄙的一種兩條腿兒的動物!
二十世紀的“人”是與“國家”相對待的:強國的人是“人”,弱國的呢?狗!
中國是個弱國,中國“人”呢?是———!
中國人!你們該睜開眼看一看了,到了該睜眼的時候了!你們該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時候了!———除非你們願意永遠當狗!
中國城有這樣的好名譽,中國學生當然也不會吃香的。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租中國人,更不用說講體麵的人家了。隻有大英博物院後麵一帶的房子,和小旅館,還可以租給中國人;並不是這一帶的人們特別多長著一分善心,是他們吃慣了東方人,不得不把長臉一拉,不得不和這群黃臉的怪物對付一氣。雞販子養雞不見得他準愛雞,英國人把房子租給中國人又何嚐是愛中國人呢。
戈登胡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摟,一共不過七八間房。門外攔著一排綠柵欄。三層白石的台階,刷得一釘點兒土也沒有。一個小紅漆門,門上的銅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後麵是一間小飯廳。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隻有三間屋子,臨街一間,後麵兩間。
伊牧師離著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才輕輕的上了台階。在台階上又站了一會兒,才拿著音樂家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兒,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兒從樓上跑下來,跟著,門兒稍微開開一個縫兒,溫都太太的臉露出一半兒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著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掛在過道兒的衣架上,然後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裏收拾得真叫幹淨爽利,連掛畫的小銅釘子都像含著笑。屋子當中鋪著一塊長方兒的綠毯子,毯子上放著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著窗戶擺著一隻小茶幾,茶幾上一個小三彩中國磁瓶,插著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幾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著綠絨的椅墊兒。裏手的山牆前麵擺著一架小鋼琴,琴蓋兒上放著兩三張照像片兒。琴的前邊放著一支小油漆凳兒。凳兒上臥著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慌著忙著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腿中間亂蹦。順著屋門的牆上掛著張油畫,兩旁配著一對小磁碟子。畫兒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著些本詩集什麼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麵的小凳兒上,小白狗跳在她懷裏,歪著頭兒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誇獎小白狗。誇獎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說到:
“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閑著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著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
“還想租人嗎?”他一麵裝煙一麵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著尺寸這麼回答。
“有兩位朋友,急於找房。我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麵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兒,“兩個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兒的能叫她聽見:“兩個極老實的中國人。”
“中國人?”溫都寡婦整著臉說。
“極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麼錯兒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趕緊把話接過來:“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兒倆,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麵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上帝的麵上”到底發生什麼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像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掛著一千多個不耐煩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他們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聖經》的體裁不大相合,於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咽下去了。
“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知道我的脾氣:這條街的人們靠著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隻剩我這一處,寧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麼不到別處給他們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著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著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適。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麼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兒裏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裏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麼一說是分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於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麼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好,叫他們搬家。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成全成全他們爺兒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著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裏一個勁兒顛算:到底是多租幾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決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裏,隻好順口支應著:
“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並四的說。
她跟著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裏所得來的中國事兒,兜著底兒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裏又後悔了:這麼問,豈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著說:“就這麼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禮拜,管早晚飯!”
“不準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兒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個清靜地方才低聲的說:
“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馬家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紮掙著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裏一歪,摔了個毛兒跟頭;一聲沒出,又扶著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隻是船過台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就一點事沒有了。
小馬先生的模樣兒,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時候,他並不那麼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麼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著新鮮有趣;在船欄杆上一靠,卷著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裏差不多和海水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頹唐的樣子,好像人活到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與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著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著小月牙兒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幾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著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著大眼鏡隻是為叫人看著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時候拿著《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麼個高明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幹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裏一夾,嘴裏哼唧著“ ……”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幹幹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著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折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隻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裏薦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閑著沒事也偷著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有時候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裏,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著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著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胡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著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著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麼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著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像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麵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著給他再說個家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像初婚那麼容易對付,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著,不好看的也得養活著,一樣的養活著,為什麼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像骨牌裏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鬆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的女兒,靠著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
馬威在家裏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後,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學堂裏去,因為那裏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閑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後,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打牌,喝酒;而且給兒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聖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幾個古瓶小茶碗什麼的。每次到琉璃廠去買這些東西,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幾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兒。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著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著《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父子千萬上英國來。於是馬先生帶著兒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幾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船艙裏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髒一齊往上翻。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兒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麼一點派頭兒,叫長著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支看著人,那一支看著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著。鼻子老是皺皺著幾個褶兒,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著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極和氣的,一邊查護照,一邊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兒往起一端,嘴犄角兒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準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著手告訴你:“天氣很冷。”然後還誇獎你的英國話說得不錯……。
馬家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幾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學證書,於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著去驗身體。兩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於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著告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體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體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家查驗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著鴉片,又沒帶著軍火,隻有馬先生的幾件綢子衣裳,和幾筒茶葉,上了十幾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麼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麼要上稅;把小胡子一撅,糊裏糊塗的交了錢完事。種種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沒暈過去;心裏說,早知道這麼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
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先生在車犄角兒一靠,什麼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著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兒是綠的,窪下去的地方也是綠的。火車跑得飛快,看不清別的東西,隻有這個高低不平的綠地隨著眼睛走,看那兒,那兒是綠的。火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綠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像在春浪上飄著的各色花兒。
綠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著,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嘍,這邊!”腳夫推著小車向客人招呼。“嘿嘍,那邊!”丈夫搖著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台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卷兒的,都一聲不言語推著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著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著皮包往外走,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兒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麼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牧師跳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隻箱子就往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著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像前清“道台”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來!除了那隻手提箱,你拿著;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著力隨著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裏什麼也沒拿,慢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櫃台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價錢,然後向馬老先生說:“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麼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
“沒錯!”伊牧師用小黃眼珠繞著彎兒看了老馬一眼,跟著向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趕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合體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於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氣,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麵子。”
他們父子隨著伊牧師從人群裏擠出站台來。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樣的直,脖子梗梗著,嘡嘡的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著,大氅後襟往起撅著一點,慢條廝禮的搖晃著。站台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家小酒館,伊牧師領著他們進了一家。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著坐下,然後問他們吃什麼。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可是肚子裏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氣,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麼好。
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於是出了主意:“這麼著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塊火腿麵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櫃上去要。馬威跟著站起來,幫著把酒和麵包端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裏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隻是遇著朋友,愛來一杯半碗的喝著玩兒。”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和他們父子一塊兒喝,不得不這麼說明一下。一氣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誇獎酒館的幹淨,然後誇獎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嚼了一口麵包,用假牙細細的磨著,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麼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
“我說什麼來著?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著玩兒。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氣灌下去,還一個勁兒說:“喝著玩兒。”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後對馬老先生說:“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著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六,還有零錢?”
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裏說:“幾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著俏皮,反張羅著會伊牧師的賬。
“不!不!到英國按著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著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隻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著的那個小窗戶洞兒去買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麼買票了吧?”說著,在衣襟的裏麵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看見這條紅線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著,別忘了!”
伊牧師領著二馬下了地道。
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隻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產,她對於死去的丈夫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產,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麼的。
在她丈夫死後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裏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的淚珠兒隨著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著,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當當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麼想,越恨德國人,好像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後才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麼一想,手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隻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著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麼賣帽子,怎麼在玻璃窗裏擺帽子,怎麼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裏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後她隻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裏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麼,女兒聽什麼。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後,母女的感情可不像先前那麼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發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著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瓜似的陪著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裏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賣糖的那裏看幾分鍾,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鍾,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鍾。一邊看一邊想:等著,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兒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準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麼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著,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隻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裏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後怎麼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鍾跑八十英裏;怎麼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麼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裏尼到底長著胡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看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後,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準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
“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著嬌兒說。
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著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於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掛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麼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麼新樣子。說著說著,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頦兒隻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發,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兒,在腦瓢上扣著。一雙黃眼珠兒,一支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隻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兒,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兒倆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為要顯著腳小,她老買比腳小著一號兒的皮鞋;係上鞋帶兒,腳麵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兒好像小公雞啄米粒兒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兒走起道兒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著腳往上看,這一對兒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兒,連襪子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眾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於是走道兒的時候,總是介乎“跑”與“扭”之間;左手夾著旱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著一點搖晃,隻用手腕貼著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縮著一點。(不然,脖子就顯著太長了。)這樣,周身上下整像個扣著蓋兒的小圓縮脖壇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像水泡兒將散了的小坑兒。黃頭發剪得像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隻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著。
溫都太太看著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麼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著短頭發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著塊綠綢子,把頭發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挽到胳臂肘兒上麵,露著胳臂上的細青筋,好像地圖上畫著的山脈。褂子上係著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後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兒。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兒,還換上兩個新綠紗燈罩兒。
收拾完了,她插著手兒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裏的粉色窗簾,和牆上的藍花兒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裏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完了窗簾,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兒上,輕輕的歎了口氣。然後把“拿破侖”,(那支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懷裏;歪著頭兒,把小尖鼻子擱在拿破侖的腦門兒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簾好看不好看?”拿破侖四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侖又搖了搖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們!”她一麵叨嘮著,一麵抱著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著收拾打扮:把頭發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裏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當一回正經事兒作。換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廳裏坐下,把狄·昆西的《鴉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你吧?”
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趕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兒輕輕的按按耳後的髻兒。聽見拍門,才抱著拿破侖出來。開開了門,拿破侖把耳朵豎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氣!不準!”小狗兒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