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都太太一手抱著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家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她挺著脖梗兒,隻是“下巴頦兒”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們行了見麵禮。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著小箱兒,在伊牧師背後瞪了她一眼,並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麼的全放在過道兒,然後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著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後叫馬威坐在小茶幾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麵的小凳兒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誇獎了拿破侖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曆史,她說一句,他誇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聽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著:這倆中國人倒不像電影上的那麼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又是……

老馬先生坐著的姿式,正和小官兒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梁背兒正和椅子墊成直角,兩手拿著勁在膝上擺著。小馬先生是學著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兒,左手插在褲兜兒裏。當伊牧師誇獎拿破侖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裏的東西看了一個過兒;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著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才這樣說:“馬先生?”

老馬先生看著伊牧師站起來,也僵著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好極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著伊牧師的“好極了”向她點頭,其實她的話滿沒聽見。他也沒細看屋裏的東西,心裏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幹嗎!隻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鋪著的東西看著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隻有兩層氈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麼,趕快的向溫都太太說:“好極了!我在道兒上就對他們說來著: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家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著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

馬老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趕緊向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極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著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聽見沒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氣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極了”,好像樂隊裏打鼓的,在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裏說:“好大規矩呀!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改天到我家裏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兒,好不好?”

馬老先生聽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裏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兒裏隻有兩筒,其餘的都在大箱子裏呢。

“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拿過來!”馬老先生沈著氣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著一筒,對他們說:

“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裏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準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著把拿破侖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著一點,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麼有趣!有趣!”她說著,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這麼白白的收這麼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著小胡子說。

“嘔!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麼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兒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兒,全身紋絲不動,隻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轉了幾個圈兒。心裏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著不大和氣;再說當著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兒,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與眾不同;雖然心裏真不喜歡跟著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他說著出了屋門,把茶葉筒卷在大氅裏,在腋下一夾;單拿著那個圓溜溜的筒兒,怕人家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師搖頭的意思。心裏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兒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裏馬威對父親說:

“剛才伊牧師誇獎房子的時候,你怎麼一聲不出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著說。不誇獎他們,他們是真不願意!”

“好,不好,心裏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幹了回去,然後掏出“川綢”手巾,照撢綠皮臉官靴的架式撢了撢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著,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掛著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吐綠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幹兒潮潤的像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嗗嗗錄嘟的。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像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裏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裏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裏覺得無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淒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

“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麼一想,心裏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氈子邊兒,理了理小胡子。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像聽見馬威起來了,好像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鍾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

“謝———哼,啊,”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鍾,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隻見了溫都姑娘一麵,當著父親的麵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像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裏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胡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後,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裏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麼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裏麵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裏像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麼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裏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麵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裏。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裏,隻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裏拿著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隻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像一對不知道用什麼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像還有股香味兒。

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麼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

“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麼,可是臉像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麵,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麵,她非炸了不可。饒這麼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

“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像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麵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著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麼誠懇,自然;好像馬威並沒在那裏;好像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麼叫得罪人。自要戲裏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曆史的,是含著點近於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後搭訕著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什麼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麼名字?是怎麼製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製著,隨便回答了幾句,並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後把嘴嗗嘟著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後,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隻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像擱在熱水裏的紅胡蘿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裏送麵包,一手握著拳在桌底下向馬威比畫著心裏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裏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麼出鋒頭呢!他那兩隻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著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隻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裏,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麼?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於是她也跟著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隻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她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著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著一捆老鼠尾巴,看著好像一把兒蕎麥麵麵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著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溫都姑娘上鋪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侖跟著她左右前後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等著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麼女性的愛護。在小學裏的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兒打交道;在中學裏,跟一群稍微個兒大一點的泥鬼瞎混;隻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幾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著頭從眼角偷偷的看她們;可是好幾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後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話,一半英國話臭罵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著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著一隻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線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著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趕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兒;不然,……有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隻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鋪糊的紙人兒;於是心中未免有點兒害怕!且不管紙人兒吧,不紙人兒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兒作了好幾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麼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兒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聖經》扔了一地,加入戰團。馬威是向來能說會道,長得體麵,說話又甜甘受聽,父親又不大管他,當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裏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裏頗得著些機會和她們說幾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著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著像一回事兒似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像舞台上的小武醜兒,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簾底下爬進後台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麼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著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麵他心裏便由驚訝而羨慕而憐愛而癡迷,好像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臉上便立刻紅起來了。可是,她的神氣,言語,……叫他心裏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著,眼睛還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著,走著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隻有一個:“等著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像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裏燒著。“等著瞧,別忙!”“別忙!”他這麼叨嘮著,嘴唇張著一些,好像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像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兒手插在褲兜裏來回走……“別忙!走著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著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著門,一手端著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胡子也在一塊擰擰著。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聽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閑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著眼睛說:“不刮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兒出去哪嗎———”

“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裏,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兒,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著英國辦法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氣,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氣:“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麼著,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著看了看箱子什麼的,心裏又冷靜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著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兒,氣更少了:“先在這兒忍著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這麼一想,氣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書房裏去了。

思想是生命裏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著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的並不怎麼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著吧,越想越糊塗!於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著吧!”便是這麼一檔子事;要不怎麼他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著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聽見他起來了,約摸著他已經梳洗完,她嘴裏哼唧著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兒半開著,一點聲兒沒有。忽然聽見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著呢:馬先生叼著煙袋在椅子上坐著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兒的,”她心裏說:“你不給他早飯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著!”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著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著藍煙。

伊牧師到十一點多鍾才來,他沒見溫都太太,在街門口問馬威:“你父親呢?出去不出去?”馬威跑到樓上去問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把頭上繞著的藍煙圈弄散開一些。馬威跑下來告訴伊牧師:他父親還沒歇過來,不打算出去,於是他自己和伊牧師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兒老”。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一國裏要有這麼四萬萬出窩老,這個老國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動,便一聲不出的嗚呼哀哉了!

“我們的文明比你們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歐洲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撇著嘴對洋鬼子說:“再說四萬萬人民,大國!大國!”看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麼有勁頭兒!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麼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著回答:“要是四萬萬人都是飯桶,再添四萬萬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這些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凡是上西洋來念書的,都是以宣傳中國文化為主,念鬼子書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鬼子書多麼不好念!)聽了這類的話,隻好溜到中國人唯一的海外事業,中國飯館,去吃頓叉燒肉,把肚子中的惡氣往外擠一擠。

馬則仁先生是一點不含糊的“老”民族裏的一個“老”分子。由這兩層“老”的關係,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不但沒用過他的腦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沒有一回釘在一件東西上看三分鍾的。為什麼活著?為作官!怎麼能作官?先請客運動呀!為什麼要娶老婆?年歲到了嗎!怎麼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幹嗎還討姨太太?一個不夠嗎!……這些東西滿夠老民族的人們享受一輩子的了。馬老先生的誌願也自然止於此。

他到英國來,真像個摸不清的夢:作買賣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來看不起作買賣的人。發財大道是作官;作買賣,拿著血汗掙錢,沒出息!不高明!俗氣!一點目的沒有,一點計劃沒有,還叼著煙袋在書房裏坐著。“已到了英國,”坐膩了,忽然這麼想:“馬威有機會念書,將來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飯吧!哈哈!……”除此以外,連把窗簾打開看看到底倫敦的胡同什麼樣子都沒看;已經到了倫敦,幹什麼還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不但沒有看一看倫敦,北京什麼樣兒也有點記不清了,雖然才離開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樓南邊有個餑餑鋪沒有?想不起來了!哎呀,北京的餑餑也吃不著了,這是怎話說的!這麼一來,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別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餑餑!

快一點鍾了,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響了幾聲;還勉強吸著煙,煙下去之後,肚子透著分外的空得慌。心裏說:“看這樣兒,是非吃點什麼不可呀!”好幾次要下樓去向房東說,總覺得還是不開口好。站起來走了幾步,不行,越活動越餓。又坐下,從新裝上一裝煙;沒抽,把煙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響,也有點疼了。“下樓試試去!”站起來慢慢往樓下走。

“馬先生,夜裏睡得好吧?”溫都太太帶著點譏諷的意思問。

“很好!很好!”馬先生回答:“溫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溫都寡婦哼兒哈兒的回答。馬先生好幾回話到嘴邊———要吃飯———又吞回去了;而且問她的話越來越離“吃飯”遠:“天氣還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嘔,已經問過了,對不起!拿破侖呢?”

溫都太太把拿破侖叫來,馬老先生把它抱起來,拿破侖喜歡極了,直舐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聰明!”馬先生開始誇獎拿破侖。

溫都太太早已不耐煩了,可是一聽老馬稱讚狗,登時拉不斷扯不斷的和他說起來。

“中國人也愛狗嗎?”她問。

“愛狗!我妻子活著的時候,她養著三個哈吧狗,一隻小兔,四隻小東西在一塊兒吃食,決不打架!”他回答。

“真有趣!有趣極了!”

他又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狗的故事,她越聽越愛聽。馬先生是沒事兒慣會和三姥姥五姨兒談天的,所以他對溫都太太滿有話回答;婦女全是一樣的,據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婦女的鼻子比中國老娘兒們的高一點兒罷了。

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麼也想不到:他是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著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侖放下,往樓上走。拿破侖好像很喜愛馬先生,搖著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侖是東咬西抓跟他一個勁兒鬧:一會兒藏在椅子背兒後麵揪他的衣襟,一會兒繞到前麵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兒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侖說:“你吃飽了,在這兒亂蹦;不管別人肚子裏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侖,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著的,正聽見馬先生對拿破侖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

“沒什麼,還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麼,一個先令一頓。”

“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幾片麵包,還有一點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隻吃了一半,麵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幾個沈重的嗝兒,然後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簽,有滋有味的剔著牙縫。

拿破侖還在那裏,斜著眼兒等著馬先生和它鬧著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

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家夥;看見拿破侖,趕快放下東西,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幹什麼玩來著。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人呢。現在她的頭發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裏未免一熱,跟著一顫,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

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於狗有什麼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

馬先生對於“狗學”和“科學”一樣的沒有研究,隻好敷衍她幾句;反正找她愛聽的說,不至於出錯兒。一邊說,一邊放大了膽子看著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幹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著伸手去逗拿破侖。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先生的手差點兒沒貼著她的胸脯兒。———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隻小凳兒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直談到作買賣,她似乎都有些經驗。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侖留在這兒吧?”

他知道拿破侖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家夥都收拾在托盤裏,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

“好好的!不準淘氣!”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著了。

…………

馬威到六點多鍾才回來,累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著幾條血絲兒。伊牧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兒看倫敦橋。)聖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隻帶他逛了這三處,其餘的博物院,美術館,動物園什麼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聖保羅教堂的時候,伊牧師就手兒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鋪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兒裏。

伊牧師的兩條秫秸棍兒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著要告訴她剛才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著煙袋在書房裏坐著。馬威一一把看見的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並沒十分注意的聽。直說到古玩鋪,馬老先生忽然想起個主意來:

“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後到鋪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兒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著刷洗家夥。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裏坐著,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兒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裏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慌著忙著把帽子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著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兒想起哥哥來了;夜裏夢見哥哥好幾回,彼此都吊了幾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兒似的,叫兩個巡警把他攙回家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麼?……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櫃的,縱然沒有作官那麼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兒不錯,命星兒有起色!……對了,怎麼沒帶本陰陽台曆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麼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可是……種種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沈,東風也挺涼。馬老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著了涼,試著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麵,可是棉襖太肥,穿上係不上褲子。於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麼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

吃過早飯,吧嗒了幾袋煙,才張羅著出去。

馬威領著父親出了戈登胡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眾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牧師打聽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隻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著我,我擠著你。大汽車中間夾著小汽車,小汽車後麵緊釘著摩托自行車,好像走歡了的駝鳥帶著一群小駝鳥。好像都要擠在一塊兒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兒沒擠上;都像要把前麵的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麼沒頂上。車後麵突突的冒著藍煙,車輪磁拉磁拉的響,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後左右也全是車:全冒著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仆仆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兒的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像丟了點東西似的,扯著脖子往前跑。往下看,隻看見一把兒一把兒的腿,往上看隻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像“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衝得一動一動的。

馬老先生抬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會兒,看見街心站著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價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眾汽車越眼暈。

“坐地道火車呢?”馬威問。

“地道裏我出不來氣兒!”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著說。

“你是怎麼著?———不但雇車,還得告訴趕車的繞著走,找清靜道兒走!我告訴你!暈!———”

馬威無法,隻得叫了輛汽車,並且囑咐趕車的繞著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著聲說:

“怎麼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趕上‘點兒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幹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兒!”馬老先生斜著眼瞪了馬威一眼。

趕車的真是挑著清靜道兒走。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了一個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鍾,到了個空場兒。空場四圍圈著一人來高的鐵柵欄,柵欄裏麵繞著圈兒種著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著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著不可。小鐵門裏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麵站著,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著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著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