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臉上好像沒長著什麼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麵用圍裙擦著嘴,一麵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隻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裏隻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麼陪襯,這一個牙看著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
“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裏,頭一個!可憐!”說著,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短腿像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像冬天吃的魚凍兒。
他們跟著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著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裏!”馬家父子忙著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裏———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麵刻著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
“對了!就是那裏!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後麵用胖手指著他們已經找著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麵刻著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麵刻著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麵的花圈已經叫雨水衝得沒有什麼顏色了,上麵的紙條已早被風刮去了。石碑前麵的草地上,淡淡的開著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著幾點露水,好像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淒涼慘淡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裏,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隻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著哭著,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
“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裏跪著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著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幹跺著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像她那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著裙子,一手拿著一把兒杏黃的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著,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麵;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
她看了看錢票,抬起頭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裏。謝謝!我知道。謝謝!盼著多死幾個中國人,都埋在這裏!”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是馬家父子聽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雲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方———埋著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淡。馬老先生歎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兒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後麵跟著跑,問他們還要花兒不要,她還有別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下老遠,可是還聽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著眼睛想:怎麼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著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麼意思!———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著車角,兩眼直瞪著駛車的寬脊梁背兒。心裏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麼大事業,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馬家的小古玩鋪是在聖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兒裏。站在鋪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像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麵,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裏擺著些磁器,銅器,舊扇麵,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家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莊存貨的地方,門前放著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麵,沒有什麼,隻有一溜山牆。
馬家父子正在鋪子外麵左右前後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裏出來了。他笑著向他們說:
“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隻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隻穿著件汗衫,袖子卷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鏽和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裏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
“李先生吧?”馬威趕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
“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著向褲袋裏找手巾,沒有找著,隻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著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幹將!不真幹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裏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著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著嘴,唇上掛著迎風而動的小胡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麵上看,至於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裏揣著毒蛇,耳朵眼裏放著砒霜,出氣是綠氣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裏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隻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著一點。頭上的黑發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發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發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裏老像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麵。(日本人都是體麵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舍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腰板,多麼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噔呼噔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家夥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家夥是中日合種,”她背地裏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裏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牆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麵隻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幾,上麵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裏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像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
“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夥計”這麼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發,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著對馬威說:
“這裏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隻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沈著臉對李子榮說:
“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櫃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幾前麵坐下;把脊梁往後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看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裏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裏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麼走不可。”
“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像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麼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麼呀?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隻好抓了抓頭發,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卷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著對李子榮說:
“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裏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裏說:“到底還是兒子護著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著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麼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馬老先生看著李子榮,直要笑,心裏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後慢慢的把小匣打開,裏麵滿塞著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著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著麻花的細金箍,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著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著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麵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後去的看,看了外麵,又探著頭,半閉著眼睛看戒指裏麵刻著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鑽石上擦了幾下。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著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裏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著吧,馬先生!”
“你拿著就結了,嗗妻!”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裏摸著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著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著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願意隻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裏說:“這份兒俗氣,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著馬威,眼睛裏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後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麼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裏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夥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賬;其實看不看並不要緊。”他說著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麵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說:
“李夥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著。
“等著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麵。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著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麵罩著層玻璃。“俗氣!”他搖著頭兒說。說完了,又欠著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後又轉過身來,看對麵的山牆。“煙筒正對著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
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麼,仰著頭兒看聖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
出了小胡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聖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著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
“別叫李子榮‘夥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裏又真有用,你叫他‘夥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麼?我是掌櫃的,難道掌櫃的管夥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著伸手把馬威拿著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於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裏罵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麵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麼也聽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裏嘟囔著罵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聽見。
“你到底願意用他不願意呢?”馬威乘著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麼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像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著對麵坐著的老太太的小腳尖,於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麼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櫃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麼!”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著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後頭走道的人們,全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住;馬威也無法,隻好隨著父親背後慢慢軋著步兒走。爺兒倆好像魚盆裏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裏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後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裏歇著。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裏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侖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隻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
“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著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像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
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著小紅鼻子尖兒,像個半熟的山裏紅;可是據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侖玩的時候,她的頭發差點沒挨著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麼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隻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
溫都寡婦欠著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著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著看,臉上笑得像個小紅氣球兒。
“多麼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著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隻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誇獎中國磁,心裏喜歡的都癢癢了。
“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隻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個大寫的“O”,索子骨底下露著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麼,”馬老先生指著茶幾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隻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裏買的。拿破侖,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著把拿破侖抱起來,用手按著狗頭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侖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侖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
“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著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著他父親,心裏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確是在兜兒裏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麵,好像小姑娘抱著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裏麵號著價碼沒有。”
“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像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著能說,然後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
馬老先生把頭歪著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準比這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著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著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那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著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幹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鋪子鎖好,帶著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著聖保羅教堂,隔著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著些個幹糧,麵包什麼的,圍著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麼?”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麵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裏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麼,就給我要什麼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麵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麵兒,鐵腿兒,桌麵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麵牆上都安著大鏡子,把屋子裏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著人多火熾。點心和麵包什麼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裏擺著,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著漂亮幹淨。跑堂的都是姑娘,並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著小短裙子,頭上箍著帶褶兒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裏的紅蘋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裏的,人人手裏拿著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鍾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裏隻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麼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麵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像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幹淨!”馬威嘴裏說,心裏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麵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幹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幹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麵吃,一麵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兒———”馬威很真誠的說。
“沒關係!”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願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夥!”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麵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麵包。
“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著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著呢,這裏說著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著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兒。他把賬單兒接過來,指著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麵不體麵?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
“去你的吧!”小姑娘笑著對李子榮說,然後看了馬威一眼,好像很高興有人誇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裏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賬。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李子榮接過錢來笑著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像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
“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麵坐著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準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麼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麼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裏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著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麼辦?在那裏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麼,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曆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裏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於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準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準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麼。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裏,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裏,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發。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幹!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找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麼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麼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麼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麵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夥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裏,我好像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
“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
“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麼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麼人家日本人老挺著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於藐視之中含著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跟裏了。對日本人是背後叫Jap,當麵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著麵兒罵,滿不客氣!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死!”
“該告訴我點關於這個鋪子的事啦。”
“好,你聽著。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幹!他不專靠著賣古玩,古玩又不是麵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麼的。這個古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幹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著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麼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幾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像也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裏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著他幹不可!不然,鋪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念書啊!”
“念什麼?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著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麼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鍾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才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麵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麵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櫃的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著聖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曆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聖保羅堂的曆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像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麼親熱。
“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
“他還拿著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聖保羅教堂的鍾正打五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