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隨著落花走了,夏天披著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裏跳動著來了。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麼樣兒。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著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四圍掛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著心裏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點發燥。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籲籲的跟著姑娘們腿底下跑。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著一輛大汽車,戴著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車站上,大街上,汽車上,全花紅柳綠的貼著避暑的廣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後的躲車馬,都好像心裏盤算著怎樣到海岸或鄉下去歇幾天。姑娘們更顯著漂亮了,一個個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麵,頭上戴著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麼老中國繡花荷包咧,什麼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麼駝鳥翎兒咧,什麼大朵的鮮蜀菊花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像走著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裏總含著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裏就盤算著到海岸上去歇夏,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沒有決定。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天。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著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又想起來了:海岸上比蘇格蘭熱鬧的多,本來姑娘們的歇夏並不為是歇著,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於是母親一句,女兒一句,本著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見越離的遠。
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
“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像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子尖兒往上指著,好像要把棚頂上倒落著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蒼蠅。
“什麼?什麼?”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幹活,不歇工的!待了一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我告訴了他,我不願和中———國———人———一塊兒去!跟著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麼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麼多大不好的地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願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著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那個老東西的臉,老像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裏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啊?”溫都太太板著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裏一塞,沒數過數兒。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著命要錢。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後邊掛著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房錢的時候,一手把賬條往兜兒裏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你說———”
“那不新新!”瑪力笑著說。
“怎麼?”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著經濟狀況變動的。”瑪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裏,腆著胸脯兒,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製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觀念也就隨著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中國人,他們又何嚐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製度還沒有發展得———”
“這又是打那裏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
“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棱著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理沒有?媽?”看著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著說:“媽,不用護著中國人,他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麼電影上,戲裏,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瑪力姑娘的經濟和倫理的關係是由報紙上看來的,她的討厭中國人也全是由報紙上,電影上看來的,其實她對於經濟與中國人的知識,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來的。也難怪她,設若中國不是一團亂糟,外國報紙又何從得到這些壞新聞呢!)
“電影上都不是真事!”溫都太太心裏也並不十分愛中國人,不過為和女兒辯駁,不得不這麼說:“我看,拿弱國的人打哈哈,開玩笑,是頂下賤的事!”
“啊哈,媽媽!不是真事?篇篇電影是那樣,出出戲是那樣,本本是那樣,就算有五成謊吧,不是還有五成真的嗎?”瑪力非要把母親說服了不可,往前探著頭問:“對不對,媽?對不對?”
溫都太太幹嗽了一聲,沒有言語。心裏正預備別的理由去攻擊女兒。
客廳的門響了兩聲,好像一根麻繩碰在門上一樣。
“拿破侖來了,”溫都太太對瑪力說:“把它放進來。”
瑪力把門開開,拿破侖搖著尾巴跳進來了。
“拿破侖,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杠!”溫都太太拍著手叫拿破侖:“她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溫都姑娘沒等拿破侖往裏跑,早並著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頂起牛兒來。她爬著往後退,小狗兒就前腿伸平了預備往前撲。她撅著嘴忽然說:“忽!”小狗兒往後一蹋腰,然後往前一伸脖,說:“吧!”她斜著眼看它,它橫著身往前湊,輕輕的叼住她的胖手腕。……鬧了半天,瑪力的頭發也叫小狗給頂亂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沒了;然後拿破侖轉回她的身後,咬住她的鞋跟兒。
“媽!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來,拿破侖不用跟她玩!”
瑪力站起來,一邊喘,一邊理頭發,又握著小白拳頭向拿破侖比畫著。小狗兒藏在溫都太太的腳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著瑪力。
瑪力喘過氣兒來,又繼續和母親商議旅行的事。溫都太太還是主張母女分著去歇夏,瑪力不幹,她不肯給馬家父子作飯。
“再說,我也不會作飯呀!是不是?媽!”
“也該學著點兒啦!”溫都太太借機會給女兒一句俏皮的!
“這麼辦:咱們一塊去,寫信把多瑞姑姑找來,替他們作飯,好不好?她在鄉下住,一定喜歡到城裏來住幾天;可是咱們得替她出火車費!”
“好吧,你給她寫信,我出火車費。”
溫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著鏡子,歪著臉,用粉撲兒撢了粉。左照照,右照照,直到把臉上的粉勻得一星星缺點沒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紙鋼筆墨水都拿來。把小茶幾推到緊靠窗戶;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兒拉好;然後把鋼筆插在墨水瓶兒裏。窗外賣蘋果的吆喝了一聲,擱下筆,掀開窗簾看了看。又拿起筆來,歪著脖,先在吃墨紙上畫了幾個小蘋果,然後又用中指輕輕的彈筆管兒,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畫的小蘋果都陰過去;又把筆插在墨水瓶兒裏;低著頭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兒放在吃墨紙上;又覺得不好,把刀子拿起來,吹了吹,放在信封旁邊。又拿起筆來,又在吃墨紙上彈了幾個墨點兒;有幾個墨點彈得不十分圓,都慢慢的用筆尖描好。描完了圓點,站起來了:
“媽,你寫吧!我去給拿破侖洗個澡,好不好?”
“我還要上街買東西呢!”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過來:“你怎麼給男朋友寫信的時候,一寫就是五六篇呢?怪!”
“誰愛給姑姑寫信呢!”瑪力把筆交給母親,接過拿破侖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個小髒東西子!”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並不算很多:找著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天天去吃頓午飯。自己能不用馬威領著,由鋪子走回家去。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鍾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廝理的把窗戶上擺著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擺,顏色應當怎麼配,怎麼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像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著一點,閉住氣,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有時候故意耍俏:端著東西,兩眼特意的不瞧著手,頗像飯館裏跑堂的端菜那麼飄灑。遇著李子榮在鋪子的時候,他的飄灑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裏端著東西,小胡子嘴還叼著一把小茶壺,小胡子撅撅著,斜著眼看李子榮,心裏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嗗妻!”
正在得意,嘴裏一幹,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於要救茶壺,手裏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他撚著小胡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麼原因,隻好罵英國人全俗氣!隔壁那家的掌櫃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發的老家夥;還有個又肥又大,有腦袋,也有頭發的(而且頭發不少)老婦人。他們好幾次趕著馬老先生套親熱說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然後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麼應當添貨物,怎麼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麼應當不專賣中國貨。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裏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麼的。她房後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隻長著一片青草,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舍不得花錢買花秧兒。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花這回事。有一天,馬老先生並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牆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後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著圓圈種上。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種成一個十字。西番蓮全埋在牆根底下。那些沒什麼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進園門的小路兩旁。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麼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筒水,澆了一個過兒。……洗了洗手,一聲沒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跑到鋪子去,找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繩鬆鬆的捆好。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裏呆呆的看著那些花兒,在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發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裏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裏放狗,慌著忙著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著:
“馬先生!後麵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氣!怎麼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著痛快!”馬先生笑著說。
“中國人也愛花兒吧?”溫都寡婦問。———英國人決想不到:除了英國人,天下還會有懂得愛花的。
“可不是!”馬老先生聽出她的話味來,可是不好意思頂撞她,隻把這三個字說得重一些,並且從嘴裏擠出個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從我妻子去世以後,我沒事就種花兒玩。”想到他的妻子,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濕潤了一些。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時候,那個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兒的。
馬老先生讓她坐下,兩個談了一點多鍾。她問馬太太愛穿什麼衣服,愛戴什麼帽子。他問她丈夫愛吃什麼煙,作過什麼官。兩個越說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談越親熱。他告訴她:馬太太愛穿紫寧綢坎肩,她沒瞧見過。她說:溫都先生沒作過官,他簡直的想不透為什麼一個人不作官。……
晚上溫都姑娘回來,她母親沒等她摘了帽子就扯著她往後院兒跑。
“快來,瑪力!給你點新東西看。”
“嘔!媽媽!你怎麼花錢買這麼些個花兒?”瑪力說著,哈著腰在花上聞了一鼻子。
“我?馬老先生買的,種的!你老說中國人不好,你看———”
“種些花兒也算不了怎麼出奇了不得呀!”瑪力聽說花兒是馬先生種的,趕緊的直起腰來,不聞了。
“我是要證明中國人也和文明人一樣的懂得愛花———”
“愛花兒不見得就不愛殺人放火呀!媽,說真的,我今天在報紙又看見三張像片,都是在上海照來的。好難看啦,媽!媽!他們把人頭殺下來,掛在電線杆子上。不但是掛著,底下還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塊看電影似的看著!”瑪力說著,臉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顫,忙著跑回屋裏去了。
後院種上花之後,馬老先生又得了個義務差事:遇到溫都太太忙的時候,他得領著拿破侖上街去散逛。小後院兒本來是拿破侖遊戲的地方,現在種上花兒,它最好管閑事,看見小蜜蜂兒,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兒捉住;它這一跳,蟲兒是飛了,花兒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馬先生因而得著這份美差。瑪力姑娘勸她母親好幾回,不叫老馬帶狗出去。她聽說中國人吃狗肉,萬一老馬一犯饞,半道兒上用小刀把拿破侖宰了,開開齋,可怎麼好!
“我問過馬老先生,他說中國人不吃狗。”溫都太太板著臉說。
“我明白你了,媽!”瑪力成心戲弄她的母親:“他愛花兒,愛狗,就差愛小孩子啦!”
(英國普通人以為一個人愛花愛狗愛兒女便是好丈夫。瑪力的意思是:溫都太太愛上老馬啦。)
溫都寡婦沒言語,半惱半笑的瞪了她女兒一眼。
馬威也勸過他父親不用帶小狗兒出去,因為他看見好幾次:他父親拉著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轉,一群孩子在後麵跟著起哄:
“瞧這個老黃臉!瞧他的臉!又黃又腫!……”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侖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嚷:
“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發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裏教曆史是不教中國事的。知道中國事的人隻是到過中國做買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好裏說。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麼不叫專以海陸軍的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群小淘氣兒;這麼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 !叫他 !一叫他,他就給煙卷畫兒!”……“陶馬!搶他的狗哇!”……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裏,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伊夫人在家庭裏的勢力對於伊牧師是絕對的。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麼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家夥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裏出命令,幹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睜眼,———兩隻大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鴉雀無聲,屋子裏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胡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臉上沒什麼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像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時候也哭一回!)眼淚很容易流到嘴裏去,而且是隨流隨幹,不占什麼時間。她的頭發已經半白了,歇歇鬆鬆的在腦後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像一團絮鞋底子的破幹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後的髻兒還不完全像幹棉花。伊牧師是急於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於是他們三七二十一的就結了婚。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並沒說什麼;看著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發,他心裏說:“嫁個人也好,管他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這麼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麼。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麼有審美的能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都不很會說中國話。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言語———如中國話,印度話等等。———以後絕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裏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像普通中國人那麼討厭。反之,假如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一塊兒玩,隻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一隻小雞!”……每句話後麵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讚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願意叫他的兒女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戰;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對他們學法文呢。其實伊太太又何嚐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願甘落人後;要不然,學法文?嗗妻!……
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念書,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國話全忘了,隻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罵街的話。凱薩林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念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丁!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向來是不許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像她自己知道的那麼多。什麼駐華公使咧,中國文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裏。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馬公使懂得什麼?白拉西博士懂得什麼?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麼,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發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著吧。”伊太太說,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並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麼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呂宋煙遞給伊牧師。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裏。噌的一聲劃著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後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火柴往煙碟兒裏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兩腮非常的紅,老像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講究,從頭至腳沒有一點含忽的地方。
他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像想什麼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麼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頭磕腦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張元。”伊牧師拿著那根呂宋煙,始終沒點,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沒有吃呂宋的本事。
“對!張元!我愛那小子;你看,我告訴你:”亞力山大跟著吸了一口煙,又噗的一下把煙噴了個滿堂紅:“別看他傻頭傻腦的,他,更聰明。你看我的中國話有限,他又不會英文,可是我們辦事非常快當。你看,他進來說‘二千塊!’我一點頭;他把貨單子遞給我。我說:‘寫名字?’他點點頭;我把貨單簽了字。你看,完事!”說到這裏,亞力山大捧著肚子,哈哈的樂開了,呂宋煙的灰一層一層的全落在地毯上,直樂得腦皮和臉蛋一樣紅了,才怪不高興的止住。
伊牧師覺不出有什麼可笑來,推了推眼鏡,咧著嘴看著地毯上的煙灰。
馬家父子和溫都太太來了。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戴著寬沿的草帽。一進門被呂宋煙嗆的咳嗽了兩聲。馬老先生手裏捧著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裏好。馬威把帽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馬老先生才覺得舒坦一點。
“嘿嘍!溫都太太!”亞力山大沒等別人說話,站起來,舉著呂宋煙,甕聲甕氣的說:“有幾年沒看見你了!溫都先生好?他作什麼買賣呢?”
伊太太和凱薩林正進來,伊太太忙著把哥哥的話接過來:
“亞力!溫都先生已經不在了!溫都太太!謝謝你來!溫都姑娘呢?”
“嘿嘍!馬先生!”亞力山大沒管他妹妹,撲過馬老先生來握手:“常聽我妹妹說道你們!你從上海來的?上海的買賣怎麼樣?近來鬧很多的亂子,是不是?北京還是老張管著吧?那老家夥成!我告訴你,他管東三省這麼些年啦,沒鬧過一回排外的風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時候我告訴他,不用管———”
“亞力!飯好了,請到飯廳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氣喊;不然,簡直的壓不過去他哥哥的聲音。
“怎麼著?飯得了?有什麼喝的沒有?”亞力山大把呂宋煙扔下,跟著大家走出客廳來。
“薑汁啤酒!”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愛她的哥哥,又有點怕他,不然,她連啤酒也不預備。
大家都坐好了,亞力山大又嚷起來了:“至不濟還不來瓶香檳!”
英國人本來是最講規矩的,亞力山大少年的時候也是規矩禮道一點不差;自從到中國作買賣,他覺得對中國人不屑於講禮貌,對他手下的中國人永遠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現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為他這麼亂嚷不客氣,許多的老朋友現在全不理他了;這是他肯上伊牧師家來吃飯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處受歡迎,他那肯到這裏來受罪,喝薑汁啤酒!
“伊太太,保羅呢?”溫都太太問。
“他到鄉下去啦,還沒回來。”伊太太說,跟著用鼻子一指伊牧師:“伊牧師,禱告謝飯!”
伊牧師從心裏膩煩亞力山大,始終沒什麼說話,現在他得著機會,沒結沒完的禱告;他準知道亞力山大不願意,成心叫他多餓一會兒。亞力山大睜開好幾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裏一個勁兒罵伊牧師。伊牧師剛說“阿門!”他就把瓶子抓起來,替大家斟起來,一邊斟酒一邊問馬老先生:
“看英國怎樣?”
“美極了!”馬老先生近來跟溫都太太學的,什麼問題全答以:好極了!美極了!對極了!……
“什麼意思?美?”亞力山大透著有點糊塗,他心裏想不到什麼叫做美,除非告訴他“美”值多少錢一斤。他知道古玩鋪的大彩瓶美,展覽會的畫兒美,因為都號著價碼。
“啊?”馬老先生不知說什麼好,翻了翻白眼。
“亞力!”伊太太說:“遞給溫都太太鹽瓶兒!”
“對不起!”亞力山大把鹽瓶抓起來送給溫都太太,就手兒差點把胡椒麵瓶碰倒了。
“馬威,你愛吃肥的,還是愛吃瘦的?”伊姑娘問。
伊太太沒等馬威說話,梗著脖子說:“中國人都愛吃肥的!”跟著一手用叉子按著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著一點,一條眉毛往上挑著,好像要把誰殺了的神氣。
“好極了!”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個溫都太太的字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說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來了。
“你能吃這個呀?”伊姑娘問馬威。
“可以,”馬威向她一笑。
“中國人沒有不愛吃米的,是不是?馬先生!”伊太太看著凱薩林,問馬先生。
“對極了!”馬老先生點著頭說。
亞力山大笑開了,笑得紅臉蛋全變紫了。沒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沒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點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沒敢往嘴裏送。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著脖子半天沒轉眼珠,似乎是要暈過去。
“要點涼水吧?”伊姑娘問馬威。馬威點了點頭。
“你也要點涼水?”溫都太太很親熱的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還伸著脖子,極不自然的向溫都太太一笑。
亞力山大又樂起來了。
“亞力!再來一點布丁?”伊太太斜著眼問。
伊牧師沒言語,慢慢的給馬家父子倒了兩碗涼水。他們一口布丁,一口涼水,算是把這場罪忍過去了。
“我說個笑話!”亞力山大對大夥兒說,一點沒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溫都太太用小手輕輕的拍了幾下,歡迎亞力山大說笑話。馬老先生見她鼓掌,忙著說了好幾個:“好極了!”
“那年我到北京,”亞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兒裏,兩腿一直伸出去,脊梁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訴你們,北京,窮地方!一個大鋪子沒有,一個工廠沒有,街上挺髒!有人告訴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來;髒和美攙不到一塊!明白我的意思?”
“凱!”伊太太看見馬威的臉有點發紅,趕緊說:“你帶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書房,回來咱們在客廳裏喝咖啡。保羅搜集了不少的書籍,他的書房簡直是個小圖書館,馬威,你同凱去看看。”
“你聽著呀!”亞力山大有點不願意的樣子:“我住在北京飯店,真叫好地方,你說喝酒,打台球,跳舞,賭錢,全行!北京隻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台球,球房裏站著個黑胡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著胡子嘴一笑。我心裏說,這個老家夥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還在那裏站著。我過去問他,用中國話問的,‘喝酒不喝?’”亞力山大說這四個中國字的時候,脖子一仰,把拳頭擱在嘴上,閉著眼,嘴裏“嗞”的響了一聲———學中國人的舉動。
伊太太乘著他學中國人的機會,趕緊說:“請到客廳坐吧!”
伊牧師忙著站起來去開門,亞力山大奔過馬老先生去,想繼續說他的笑話。溫都太太很想聽到過中國的人說中國事,對亞力山大說:
“到客廳裏去說,叫大家聽。”
“溫都太太,你的黃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設盡方法想打斷亞力山大的笑話。
“好看極了!”老馬給伊太太補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廳,伊太太給他們倒咖啡。
伊牧師笑著對溫都太太說:
“聽話匣子吧?愛聽什麼片子?”
“好極了!可是請等蘭茉先生說完了笑話。”(蘭茉是亞力山大的姓。)
伊牧師無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亞力山大嗽了兩聲,繼續說他的笑話,心裏十分高興。
“溫都太太,你看,我問他喝酒不喝,他點了點頭,又笑了。我在前頭走,他在後麵跟著,像個老狗———”
“亞力,遞給溫都太太一個———,溫都太太,愛吃蘋果,還是香蕉?”
亞力山大把果碟子遞給她,馬不停蹄的往下說:
“‘你喝什麼?’我說。‘你喝什麼?’他說。‘我喝灰色劑,’我說。‘我陪著,’他說。我們一對一個的喝起來了,老家夥真成,陪著我喝了五個,一點不含忽!”
“哈哈,蘭茉先生,你在中國敢情教給人家中國人喝灰色劑呀!”溫都太太笑著說。
伊牧師和伊太太一齊想張嘴說話,把亞力山大的笑話岔過去;可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誰也沒聽出誰的話來,亞力山大乘著機會又說下去了:
“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個老家夥給了酒錢。會了賬,他可開了口啦,問我上海賽馬的馬票怎麼買,還是一定求我給他買,你們中國人都好賭錢,是不是?”他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嘴裏嚼著一點香蕉,低聲兒說:
“教給人家賽馬賭錢,還說人家———”
她還沒說完,伊牧師說:
“溫都太太,張伯倫牧師還在———”
伊太太也開了口:“馬先生,你禮拜到那裏作禮拜去呢?”
亞力山大一口跟著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話越可笑;結果,哈哈的樂起來了。
在保羅的書房裏,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轉椅上,馬威站在書架前麵看:書架裏大概有二三十本書,莎士比亞的全集已經占去十五六本。牆上掛著三四張彩印的名畫,都是保羅由小市上六個銅子一張買來的。書架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根鴉片煙槍,一對新小腳兒鞋,一個破三彩鼻煙壺兒,和一對半繡花的舊荷包。
保羅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國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給他們些中國東西看。每逢朋友來的時候,他總是把這幾件寶貝編成一套說詞:裹著小腳兒抽鴉片,這是裝鴉片的小壺,這是裝小壺之荷包。好在英國小孩子不懂得中國事,他怎說怎好。
“這就是保羅的收藏啊?”馬威回過身來向凱薩林笑著說。
伊姑娘點了點頭。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像她父親,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兒小。頭發和她母親的一樣多,因為她沒有她媽媽那樣高大的身量,這一腦袋頭發好像把她的全身全壓得不輕俏了。可是她並不難看,尤其是坐著的時候,小脊梁一挺,帶光的黃頭發往後垂著,頗有一點東方婦女的靜美。說話的時候,嘴唇上老帶著點笑意,可是不常笑出來。兩隻手特別肥潤好看,不時的抬起來攏攏腦後的長頭發。
“馬威,你在英國還舒服吧?”伊姑娘看著他問。
“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馬威低著頭擺弄桌上那個小煙壺,待了半天才說:
“英國人對待我們的態度,我不很注意。父親的事業可是———我一想起來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國叫慣了她姐姐,現在還改不過來:“中國人的脾氣,看不起買賣人,父親簡直的對作買賣一點不經心!現在我們指著這個鋪子吃飯,不經心成嗎!我的話,他不聽;李子榮的話,他也不聽。他能一天不到鋪子去,給溫都太太種花草。到鋪子去的時候,一聽照顧主兒誇獎中國東西,他就能白給人家點什麼。伯父留下的那點錢,我們來了這麼幾個月,已經花了二百多鎊。他今天請人吃飯,明天請人喝酒,姐姐,你看這不糟心嗎!自要人家一說中國人好,他非請人家吃飯不可;人家再一誇他的飯好,得,非請第二回不可。這還不提,人家問他什麼,他老順著人家的意思爬:普通英國人知道的中國事沒有一件是好的,他們最喜把這些壞事在中國人嘴裏證明了。比如人家問他有幾個妻子,他說‘五六個!’我一問他,他急扯白臉的說:‘人家信中國人都有好幾個妻子,為什麼不隨著他們說,討他們的喜歡!’有些個老頭兒老太太都把他愛成寶貝似的,因為他老隨著他們的意思說話嗎!
“那天高耳將軍講演英國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請父親去聽。高耳將軍講到半中腰,指著我父親說:‘英國兵要老在中國,是不是中國人的福氣造化?我們問問中國人,馬先生,你說———’好,父親站起來規規矩矩的說:‘歡迎英國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訴他,中國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綢子大褂滿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後麵叫他 !他要是自動的穿中國衣裳也本來沒有什麼;不是,他隻是為穿上討那位老太婆的喜歡。姐姐,你知道,我父親那一輩的中國人是被外國人打怕了,一聽外國人誇獎他們幾句,他們覺得非常的光榮。他連一釘點國家觀念也沒有,沒有———”
伊姑娘笑著歎了一口氣。
“國家主義。姐姐,隻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我不讚成中國人,像日本人一樣,造大炮飛艇和一切殺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飛艇就是文明的表現!普通的英國人全咧著嘴笑我們,因為我們的陸海軍不成。我們打算抬起頭來,非打一回不可!———這個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們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腳!”
“馬威!”伊姑娘拉住馬威的手:“馬威!好好的念書,不用管別的!我知道你的苦處,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國就變好了嗎?不能!當國家亂的時候,沒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說破了,告訴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我們是古國,古國變新了是不容易的,你們應當跟我們表同情呀,不應當借火打劫呀!’這不是白饒嗎!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譏笑你,國與國的關係本來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們自己把國變好了,變強了,沒人看得起你,沒人跟你講交情。馬威,聽我的話,隻有念書能救國;中國不但短大炮飛艇,也短各樣的人材;除了你成了個人材,你不配說什麼救國不救國!!現在你總算有這個機會到外國來,看看外國的錯處,看看自己國家的錯處,———咱們都有錯處,是不是?———然後冷靜的想一想。不必因著外麵的些個刺激,便瞎生氣。英國的危險是英國人不念書;看保羅的這幾本破書,我媽媽居然有臉叫你來看;可是,英國真有幾位真念書的,真人材;這幾個真人材便叫英國站得住腳。一個人發明了治霍亂的藥,全國的人,全世界的人,便隨著享福。一個人發明了電話,全世界的人跟著享受。從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滅的那天,人類是不能平等的,永遠是普通人隨著幾個真人物腳後頭走。中國人的毛病也是不念書,中國所以不如英國的,就是連一個真念書的人物也沒有。馬威,不用瞎著急,念書,隻有念書!你念什麼?商業,好,隻有你能真明白商業,你才能幫助你的同胞和外國商人競爭!至於馬老先生,你和李子榮應當強迫他幹!我知道你的難處,你一方麵要顧著你們的孝道,一方麵又看著眼前的危險;可是二者不可得兼,從英國人眼中看,避危險比糊塗的講孝道好!我生在中國,我可以說我知道一點中國事;我是個英國人,我又可以說我明白英國事;拿兩國不同的地方比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確妥當的結論。馬威,你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請找我來,我要是不能幫助你,至少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
“你看,馬威!我在家裏也不十分快樂:父母和我說不到一塊兒,兄弟更不用提;可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作完了事,念我的書,也就不覺得有什麼苦惱啦!人生,據我看,隻有兩件快活事:用自己的知識,和得知識!”
說到這裏,凱薩林又微微的一笑。
“馬威!”她很親熱的說:“我還要多學一點中文,咱們倆交換好不好?你教我中文,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攏了攏頭發,想了一會兒:“在什麼地方呢?我不願意叫你常上這兒來,實在告訴你說,母親不喜歡中國人!上你那裏去?你們———”
“我們倒有間小書房,”馬威趕緊接過來說:“可是叫你來回跑道兒,未免———”
“那倒不要緊,因為我常上博物院去念書,離你們那裏不遠。等等,我還得想想;這麼著吧,你聽我的信吧!”
談到念英文,凱薩林又告訴了馬威許多應念的書籍,又告訴他怎麼到圖書館去借書的方法。
“馬威,咱們該到客廳瞧瞧去啦。”
“姐姐,我謝謝你,咱們這一談,叫我心裏痛快多了!”馬威低聲兒說。
凱薩林沒言語,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溫都寡婦的腦門兒差不多都擠到一塊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蓋兒上放著,右手在肩膀那溜兒向溫都寡婦指著;好幾回差一點戳著溫都的小尖鼻子。溫都太太的小鼻子聳著一點,小嘴兒張著,腦袋隨著伊太太的手指頭上下左右的動,好像要咬伊太太的手。兩位嘁嘁喳喳的說,沒人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
亞力山大坐在椅子上,兩隻大腳伸出多遠,手裏的呂宋煙已經慢慢的自己燒滅了。他的兩眼閉著,臉蛋兒分外的紅,嘴裏哧呼哧呼的直響。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低聲的談,伊牧師的眼鏡已經快由鼻子上溜下來了。
伊姑娘和馬威進來,伊太太忙著讓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溫都太太邊旁,加入她們的談話。
亞力山大的呼聲越來越響,特嚕一聲,把自己嚇醒了:“誰打呼來著?”他眨巴著眼睛問。
這一問,大家全笑了;連他妹妹都笑得腦後的亂頭發直顫動。他自己也明白過來,也笑開了,比別人笑的聲音都高著一個調門兒。
“我說,馬先生,喝兩盅去!”亞力山大扶著馬老先生的肩膀說:“伊牧師,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師推了推眼鏡,看著伊太太。
“伊牧師還有事呢!”伊太太說:“你和馬先生去吧,你可不許把馬先生灌醉了,聽見沒有?”
亞力山大向馬先生一擠眼,沒說什麼。
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來對馬威說:
“你同溫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沒喝酒啦!”
馬威沒言語,看了看凱薩林。
亞力山大跟他外甥女親了個嘴,一把拉住馬先生的胳臂:“咱們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說了聲“再見,”並沒站起來。伊牧師把他們送到門口。
“你真不去?”在門口亞力山大問。
“不!”伊牧師說,然後向馬先生:“一半天見,還有事跟你商議呢!”
兩個人出了藍加司特街,過了馬路,順著公園的鐵欄杆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長,街上還不很黑,公園裏人還很多。公園裏的樹葉真是連半個黃的也沒有,花池裏的晚鬱金香開得像一片金紅的晚霞。池子邊上,挨著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像剛下的雪,叫人看著心中涼快了好多。隔著樹林,還看得見遠遠的一片水,一群白鷗上下的飛。水的那邊奏著軍樂,隔著樹葉,有時候看見樂人的紅軍衣。涼風兒吹過來,軍樂的聲音隨著一陣陣的送到耳邊。天上沒有什麼雲彩,隻有西邊的樹上掛著一層淡霞,一條兒白,一條兒紅,和公園中的姑娘們的帽子一樣花哨。
公園對麵的旅館全開著窗子,支著白地粉條,或是綠條的簾子,簾子底下有的坐著露著胳臂的姑娘,端著茶碗,賞玩著公園的晚景。
馬老先生看看公園,看看對麵的花簾子,一個勁點頭誇好。心中好像有點詩意,可是始終作不成一句,因為他向來沒作過詩。
亞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向著公園裏的男女一冷笑。看見了皇後門街把口的一個酒館,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馬老先生一努嘴。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酒館外麵一個瘸子拉著提琴要錢,亞力山大一扭頭作為沒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撅著嘴喊:“晚報———!晚報!”亞力山大買了一張夾在胳臂底下。
進了門,男男女女全在櫃台前麵擠滿了。一人手裏端著杯酒,一邊說笑一邊喝。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人群裏擠,臉蛋紅著,問大夥兒:“看見我的孩子沒有?”她隻顧喝酒,不知道什麼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亞力山大等著這個老太太跑出去,拉著馬先生進了裏麵的雅座。
雅座裏三麵圍著牆全是椅子,中間有一塊地毯,地毯上一張鑲著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邊有一架深紫色的鋼琴。幾個老頭子,一人抱著一個牆角,閉著眼吸煙,酒杯在手裏托著。一個又胖又高的婦人,眼睛已經喝紅,搖著腦袋,正打鋼琴。她的旁邊站著個臉紅胡子黃的家夥,舉著酒杯,張著大嘴,(嘴裏隻有三四個黑而危險的牙。)高唱軍歌。他的聲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調子和鋼琴一點不發生關係。看見馬先生進來,那個彈琴的婦人臉上忽然一紅,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聳,說:“喝!老天爺!來了個 !”說完,一搖頭,彈得更歡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響。那個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氣酒。四犄角的老頭兒全沒睜眼,都用煙袋大概其的向屋子當中指著,一齊說:“唱呀!喬治!”喬治又灌了一氣酒,吧的一聲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兒來;還是歌和琴不發生關係。
“喝什麼,馬先生?”亞力山大問。
“隨便!”馬老先生規規矩矩的坐在靠牆的椅子上。
亞力山大要了酒,一邊喝一邊說他的中國故事。四角的老頭子全睜開了眼,看了馬先生一眼,又閉上了。亞力山大說話的聲音比喬治唱的還高還足,喬治賭氣子不唱了,那個胖婦人也賭氣子不彈了,都聽著亞力山大說。馬老先生看這個一眼,看那個一眼,抿著嘴笑一笑,喝一口酒。喬治湊過來打算和亞力山大說話,因為他的妹夫在香港當過兵,頗聽說過一些中國事。亞力山大是連片子嘴一直往下說,沒有喬治開口的機會;喬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險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說到一個結束,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又說到一個結束,又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又點了點頭。
…………
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後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跟著,那個胖婦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搖的搖出去。喬治還等著機會告訴亞力山大中國事,亞力山大是始終不露空。喬治看了看表,一聲沒言語,溜出去;出了門,一個人唱開了。
酒館的一位姑娘進來,笑著說:“先生,對不起!到關門的時候了!”
“謝謝,姑娘!”亞力山大的酒還沒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館是十一點關門;無法,隻好走吧:“馬先生,走啊!”
…………
天上的星密得好像要擠不開了。大街兩旁的樹在涼風兒裏搖動著葉兒,沙沙的有些聲韻。汽車不多了,偶爾過來一輛,兩隻大燈把空寂的馬路照得像一條發光的冰河。車跑過去,兩旁的黑影登時把這條亮冰又遮蓋起來。公園裏的樹全在黑暗裏鼓動著花草的香味,一點聲音沒有,把公園弄成一片甜美的夢境。
馬老先生扶著公園的欄杆,往公園裏看,黑叢叢的大樹都像長了腿兒,前後左右亂動。而且樹的四圍掛著些亂飛的火星,隨著他的眼睛轉。他轉過身來,靠定鐵欄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兒還是在前麵亂飛,而且街旁的煤氣燈全是一個燈兩道燈苗兒;有的燈杆子是彎的,好像被風吹倒的高粱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