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也跟他說不來,不扶著點東西腦袋便往前探,有點要把兩腳都帶起來的意思;一不小心,兩腳還真就往空中探險。手扶住些東西,頭的“猴兒啃桃”運動不十分激烈了,可是兩條腿又成心搗亂。不錯,從磕膝蓋往上還在身上掛著,但是磕膝蓋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沒有再服從上部的傾向———真正勞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沒有單行客,全是一對一對的,可笑!也不是誰把話匣子片上在馬先生的腦子裏啦,一個勁兒轉,耳朵裏聽得見,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勁兒響。
心雖還很明白,而且很喜歡:看什麼都可笑;不看什麼時,也可笑。他看看燈杆子笑開了!笑完了,從欄杆上搬下一隻手來,往前一掄,嘴一咧:“那邊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麼?有什麼可忙的呀?嘁!”……“亞力山大,不對,是亞力山大,他上那兒啦?好人!”說完了,低著頭滿處找:“剛才誰說話來著?”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掄,碰著鼻子了:“嘁!這兒!這兒說話來著!對不對,老夥計?”
…………
馬威和溫都太太到了家。因為和伊太太說話太多了,她有點乏啦。進了門,房裏一點聲音沒有,隻聽見拿破侖在後院裏叫喚呢。溫都太太沒顧得摘帽子,三步兩步跑到後花園,拿破侖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著:兩條前腿壁直,頭兒揚著,向天上的星星叫喚呢!聽見它主母的腳步聲兒,它一躥躥到她的眼前,一團毛似的在她腿上亂滾亂繞。
“哈嘍!寶貝!剩你一個人啦?瑪力呢?”溫都太太問。
拿破侖一勁兒往上跳,吧吧的叫著,意思是說:“快抱抱我吧!瑪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個大蒼蠅吃,嚇走了一個黑貓。”
溫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廳裏去。馬威正從窗子往外望,見她進來,他低聲兒說:
“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呢!”
“瑪力也不知上那兒玩去啦?”溫都太太坐下說。
拿破侖在它主母的懷裏,一勁兒亂動: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來蹭去。
“拿破侖,老實一點!我乏了!跟馬威去玩!”她捧著拿破侖遞給馬威,拿破侖乘機會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
馬威把他接過來,拿破侖還是亂動亂頂,一點不老實。馬威輕輕的給它從耳朵根兒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幾下,拿破侖老實多了;用鼻子頂住馬威的胸口,伸著脖子等他抓。抓著抓著,馬威摸著點東西在小狗的領圈上掖著;細一看,原來是個小紙鬮兒,用兩根紅絲線拴著,馬威慢慢的解,拿破侖一動也不動的等著,隻是小尾巴的尖兒輕輕的搖著。
馬威把紙條解下來,遞給溫都太太。她把紙條舒展開,上麵寫著:
“媽:晚飯全做糊啦,雞蛋攤在鍋上弄不下來。華盛頓找我來了,一塊去吃冰吉淩,晚上見。拿破侖在後院看著老馬的玫瑰呢。瑪力。”
溫都太太看完,順手把字條撕了;然後用手背遮著小嘴打了個哈哧。
“溫都太太,你去歇著吧,我等著他們!”馬威說。
“對了,你等著他們!你不喝碗咖啡呀?”
“謝謝,不喝了!”
“來呀,拿破侖!”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出去。
溫都太太近來頗有點喜歡馬威,一半是因為他守規矩,說話甜甘;一半是因為瑪力不喜歡他;溫都太太有點怪脾氣,最愛成心和別人別扭著。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點,坐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往街上看。聽見個腳步聲兒,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幾回,都不是父親。從書架上拿下一本來,翻了幾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試試鋼琴,一想天太晚了,沒敢彈。又回來坐在窗子裏麵,皺著眉頭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慮。有煙卷吃,有錢看電影,有足球踢,完事!咱們?……那個亞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腦袋頭發!伊姐姐,她的話是從心裏說出來的嗎?一定是!看她笑得多麼懇切!她也不快樂?反正也比我強!想到這裏,伊姑娘的影兒站在他麵前了:頭發在肩上垂著,嘴唇微動的要笑。他心裏痛快了一些,好像要想些什麼,可是沒等想出來,臉就紅了。……瑪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誰玩去了?叫別人看著她的臉,或者還許享受她的紅嘴唇?他的眉毛皺起來,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兩下。涼風兒從窗縫吹進來,他立起來對著窗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輛汽車遠遠的來了,馬威心中一跳;探頭往外看了看。車一閃的工夫到了門口,車裏說了聲:“就是這兒!”———瑪力的聲音!車門開開了,下來的並不是瑪力,是個大巡警!馬威慌著跑出來,還沒說話,那個大巡警向他一點頭。他跳過去,瑪力正從車裏出來。她的臉挺白,眼睛睜得挺大,帽子在手裏拿著,可是舉動還不十分驚慌。她指著車裏向馬威說:
“你父親!”
“死———,怎麼啦?”馬威拉著車門向裏邊看。他不顧得想什麼,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親一定是叫汽車給軋———至少是軋傷了!跟著,他嗓子裏像有些東西糊住,說不出話來,嘴唇兒不住的顫。
“往下抬呀!”那個大巡警穩穩當當的說。
馬威聽見巡警的話,才敢瞧他的父親。馬老先生的腦袋在車犄角裏掖著,兩條腿斜伸著,看著分外的長。一隻手歇歇鬆鬆的在懷裏放著;那一隻手心朝上在車墊子上擺著。腦門子上青了一塊,鼻子眼上有些血點,小胡子嘴還像笑著。
“父親!父親!”馬威拉住父親一隻手叫;手是冰涼,可是手心上有點涼汗;大拇指頭破了一塊,血已經定了。
“抬呀!沒死,不要緊!”那個大巡警笑著說。
馬威把手放在父親的嘴上,確是還有呼吸,小胡子也還微微的動著。他心裏安靜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著臉上一紅。
巡警,馬威和駛車的把醉馬抬下來,他的頭四麵八方的亂搖,好像要和脖子脫離關係。嗓子裏咯嗗錄咯嗗錄的直出聲兒。三個人把他抬上樓去,放在床上,他嗓子裏又咯嗗錄了一聲,吐出一些白沫來。
瑪力的臉也紅過來了,從樓下端了一罐涼水和半瓶白蘭地酒來。馬威把罐子和瓶兒接過來,她忙著攏了攏頭發,然後又把水罐子拿過來,說:“我灌他,你去開發車錢!”馬威摸了摸口袋,隻有幾個銅子,忙著過來輕輕的摸父親的錢包。打開錢包,拿出一鎊錢來遞給駛車的。駛車的眉開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層樓梯,跑出去了。馬威把錢包掖在父親的褥子底下,錢包的角兒上有個小硬東西,大概是那個鑽石戒指,馬威也沒心細看。
駛車的跑了,馬威趕緊給巡警道謝,把父親新買的幾支呂宋煙遞給他。巡警笑著挑了一支,放在兜兒裏,跟著過去摸了摸馬先生的腦門,他說:
“不要緊了!喝大發了點兒,哎?”巡警說完,看了看屋裏,慢慢的往外走:“再見吧!”
瑪力把涼水給馬先生灌下去一點,又攏了攏頭發,兩個腮梆兒一鼓,歎了一口氣。
馬威把父親的紐子解開,領子解下來,回頭對她說:
“溫都姑娘,今個晚上先不用對溫都太太說!”
“不說!”她的臉又紅撲撲的和平常一樣好看了。
“你怎麼碰見父親的?”馬威問。
哇!馬老先生把剛灌下去的涼水又吐出來了。
瑪力看了看馬老先生,然後走到鏡子前麵照了照,才說:
“我和華盛頓上亥德公園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們順著公園外的小道兒走。我一腳踩上一個軟的東西,嚇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親!在地上大鱷魚似的爬著呢。我在那裏看著他,華盛頓去叫了輛汽車來,和一個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醫院去,華盛頓說,你的父親是喝醉了,還是送回家來好。你看,多麼湊巧!我可真嚇壞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顫!”
“溫都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再見著華盛頓的時候,替我給他道謝!”馬威一手扶著床,一麵看著她說。心裏真恨華盛頓,可是還非這麼說不可!
“好啦!睡覺去嘍!”瑪力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再灌他點涼水。”
溫都太太聽見樓上的聲音,瑪力剛一下樓就問:
“怎麼啦,瑪力?”
“沒事,我們都回來晚啦!拿破侖呢?”
“反正不能還在花園裏!”
“哈!得!明天見,媽!”
馬威把父親的衣裳脫下來,把氈子替他蓋好。馬老先生的眼睛睜開一點,嘴唇也動了一動,眼睛剛一睜,就閉上了;可是眼皮還微微的動,好像受不住燈光似的。馬威坐在床旁邊,看見父親動一下,心裏放下一點去。
“華盛頓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馬威皺著眉頭兒想:“可是他們救了父親!她今天真不錯;或者她的心眼兒本來不壞?父親?真糟!這要是叫汽車軋死呢?白死!亞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馬威正上下古今的亂想,看見父親的手在氈子裏動了一動,好像是要翻身;跟著,嘴也張開了:幹嘔了兩聲,迷迷忽忽的說:
“不喝了!馬威!”
說完,把頭往枕頭下一溜,又不言語了。
夜裏三點多鍾,馬老先生醒過來了。伸出手來摸了摸腦門上青了的那塊,已經凸起來,當中青,四邊兒紅,像個要壞的鴨蛋黃兒。心口上好像燒著一堆幹劈柴,把嗓子燒得一點一點的往外裂,真像年久失修的煙筒,忽然下麵升上火。手也有點發僵,大拇指頭有點刺著疼。腦袋在枕頭上,倒好像在半空裏懸著,無著無靠的四下搖動。嘴裏和嗓子一樣幹,舌頭貼在下麵,像塊幹透的木塞子。張張嘴,進來點涼氣,舒服多了;可是裏邊那股酸辣勁兒,一氣的往上頂,幾乎疑心嗓子裏有個小幹酸棗兒。
“馬威!我渴!馬威!你在那兒哪?”
馬威在椅子上打盹,腦子飄飄蕩蕩的似乎是作夢,可又不是夢。聽見父親叫,他的頭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著睜開了。電燈還開著,他揉了揉眼睛,說:
“父親,你好點啦?”
馬先生又閉上了跟,一手摸著胸口:
“渴!”
馬威把一碗涼水遞給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從幹嘴唇裏擠出一個字來,“茶!”
“沒地方去做水呀,父親!”
馬老先生半天沒言語,打算忍一忍;嗓子裏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涼水也行!”
馬威捧著碗,馬老先生欠起一點身來,瞪著眼睛,一氣把水喝淨。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腦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頭旁邊了。
待了一會兒:
“把水罐給我,馬威!”
把一罐涼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裏直起水泡,還從鼻子嗆出來幾個水珠。肚子隨著嗗嗗錄嗗錄響了幾聲,把手放在心口上,嗐!深深吸了一口氣。
“馬威!我死不了哇?”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聲的說:“把鏡子遞給我!”
對著鏡子,他點了點頭。別處還都好,就是眼睛離離光光的不大好看。眼珠上橫著些血絲兒,下麵還堆著一層黃不唧的矇。腦門上那塊壞鴨蛋黃兒倒不要緊,浮傷,浮傷!
眼睛真不像樣兒了!
“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馬威還要說別的,可是沒好意思說。
馬老先生把鏡子放下,跟著又拿起來了,吐出舌頭來照了照。照完了舌頭,還是不能決定到底是“死不了哇”,還是“或者也許死了”。
“馬威!我怎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馬老先生還麻麻胡胡的記得:亞力山大,酒館,和公園;就是想不起怎麼由公園來到家裏了。
“溫都姑娘用汽車把你送回來了!”
“啊!”馬先生沒說別的,心裏有點要責備自己,可是覺得沒有下“罪己詔”的必要;況且父親對兒子本來沒有道歉的道理;況且“老要顛狂少要穩”,老人喝醉了是應當的;況且還不至於死;況且……想到這裏,心裏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說:
“馬威,你睡覺去,我———死不了!”
“我還不困!”馬威說。
“去你的!”馬老先生看見兒子不去睡覺,心裏高興極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這麼說。好,“父慈子孝”嗎,什麼話呢!
馬威又把父親的氈子從新蓋好,自己圍上條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馬老先生又忍了一個盹兒;醒了之後,身上可疼開了。大拇指頭和腦門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連脊梁蓋兒,全都擰著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發現些破碎的骨頭;沒有,什麼地方也沒傷,就是疼!知道馬威在旁邊,不願意哼哼出來;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幹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兒。平日有些頭疼腦熱的時候,哼哼和念詩似的有腔有調;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緊,跟著就得哼哼,沒有拿腔作調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來,心裏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兒沒有呢!
哼哼了一陣,勻著空想到“死”的問題:人要死的時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別死,老天爺,上帝!一輩子還沒享過福,這麼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別喝這麼多了,不受用!可是陪著人家,怎好不多喝點?交際嗎!自要不死就得!別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現象;把腦袋往枕頭下一縮,慢慢的又睡著了。
含著露水的空氣又被太陽的玫瑰嘴唇給吹暖了。倫敦又忙起來,送牛奶的,賣青菜的,都西力嘩啷的推著車子跑。工人們拐著腿,叼著小煙袋,一群群的上工。後院的花兒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兒。拿破侖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馬先生被街上的聲音驚醒,心裏還是苦辣,嘴裏幹的厲害,舌頭是軟中硬的像塊新配的鞋底兒。肚子有點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裏不住的要嘔,一嘴粘涎子簡直沒有地方銷售。腦門上的鵝頭,不那麼高了;可是還疼。
“死是死不了啦,還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馬先生心裏安慰多了:誰不可憐有病的人!回來,李子榮都得來瞧我!小孩子吃生蘋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於病了,好辦了;誰還能打病孩子一頓;不但不打,大家還給買糖來。現在是老人了,老人而變為病老人,不是更討人的憐愛嗎!對!病呀!於是馬先生又哼哼起來,而且頗有韻調。
馬威給父親用熱手巾擦了臉和手,問父親吃什麼。馬老先生隻是搖頭。死是不會啦,有病是真的;有病還能說話?不說。
溫都太太已經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還是搖頭。她堅決的主張請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凶。
溫都姑娘吃完早飯也來了。
“我說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瑪力笑著說。
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溫都太太嚇了一跳;笑完,覺著不大合適,故意哼唧著說:
“嗐!瑪力姑娘,多虧了你!等我好了,給你好好的買個帽子。”
“好啦,可別忘了!”瑪力說完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到底給早飯端來了,馬老先生隻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裏都有點刺的慌。
馬威去找李子榮,叫他早一點上鋪子去。溫都太太下樓去作事,把拿破侖留在樓上給老馬作伴兒。拿破侖跳上床去,從頭到腳把病人聞了一個透,然後偷偷的把馬先生沒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馬威回來,聽見父親還哼哼,主張去請醫生,父親一定不答應。
“找醫生幹什麼?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溫都太太從後院折來幾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兒裏擺在床旁邊。馬先生聞著花香,心裏喜歡了,一邊哼哼,一邊對拿破侖說:
“你聞聞!你看看!世界上還有比花兒再美的東西沒有!誰叫花兒這麼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兒開了,挺香;忽然又謝了,沒了;沒意思!人也是如此,你們狗也是如此;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哎!別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侖沒說什麼,眼睛釘住托盤裏的白糖塊,直舐嘴,可是不敢動。
晚上李子榮來了,給馬老先生買了一把兒香蕉,一小筐兒洋梅。馬老先生怕李子榮教訓他一場,一個勁兒哼哼。李子榮並沒說什麼,可是和馬威在書房裏嘀咕了半天。
亞力山大也不是那兒聽來的,也知道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給老馬買了一瓶白蘭地來。
“馬先生,真不濟呀,喝了那麼點兒就倒在街上啊?好,來這瓶兒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呂宋煙點著,噴了幾口就把屋裏全熏到了。
“沒喝多!”老馬不哼哼了,臉上勉強著笑:“老沒喝了,乍一來,沒底氣!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亞力山大說完笑開了。
拿破侖聽見這個笑聲,偷偷跑來,把亞力山大的大皮鞋聞了個透,始終沒敢咬他的腳後跟———雖然知道這對肥腳滿有嚐嚐的價值。
倫敦的天氣變動的不大,可是變動得很快。天一陰,涼風立刻把姑娘們光著的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雞皮疙疸,老頭兒老太太便立刻迎時當令的咳嗽起來,爭先恐後的著了涼。伊牧師對於著涼是向來不落後的:看馬老先生回來,在公園大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坐著坐著,鼻子裏有點發癢,跟著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噴嚏。趕緊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覺。伊太太給了他一杯熱檸檬水,又把暖水壺放在他被窩裏。他的噴嚏是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猛;要不是鼻子長得結實,早幾下兒就打飛了。
伊牧師是向來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點病,脾氣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看著老馬摔得那個樣,心裏已經不大高興;回來自己又著了涼,更氣上加氣,越想越不自在。
“好容易運來個中國教徒,好容易!叫亞力山大給弄成醉貓似的!咱勸人信教還勸不過來,他給你破壞!咱教人念《聖經》,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亞力山大!啊———嚏!瞧!他要不把老馬弄醉,我怎能著了涼!全是他!啊———嚏!亞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幹點什麼不可!他不該灌他酒,她就不該請他,亞力山大,吃飯!看,啊———啊———啊嚏!先教訓她一頓!”
想到這裏,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搗一回亂;剛把氈子掀起一點,僅夠一股涼氣鑽得進來的,啊———嚏!老實著吧!性命比什麼也要緊!等明天再說!———可是病好一點,還有這點膽氣沒有呢?倒難說了:從經驗上看,他和她拌嘴,他隻得過兩三次勝利,都是在他病著的時候。她說:“別說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搗亂!”就算她虛砍一刀,佯敗下去吧,到底“得勝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說?她要是虛砍一刀才怪!……這回非真跟她幹不可啦,非幹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塊兒來!我給老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還有什麼說的,我問你!再說,凱薩林一定幫助我。保羅向著他媽,哈哈,他沒在家。……其實為老馬也犯不上鬧架,不過,不鬧鬧怎麼對得起上帝!萬一馬威問我幾句呢!這群年青的中國人,比那群老黃臉鬼可精明多了!可惡!萬一溫都太太問我幾句呢?對,非鬧一場不可!再說,向來看亞力山大不順眼!
他把熱水瓶用腳往下推了推,把腳心燙得麻麻蘇蘇怪好受的,閉上了眼,慢慢的睡著了。
夜裏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著小雨———又他媽的下雨!清香的涼風從窗子吹進來,把他的鼻子尖吹涼了好些。把頭往下一縮,剛要想明天怎麼和伊太太鬧,趕緊閉上眼:別想了,越想心越軟,心軟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站得住!這個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幾聲。你叫什麼?這個世界不是為狗預備的!……
第二天早晨,凱薩林姑娘把他的早飯端來,伊牧師本想不吃,聞著雞子和鹹肉怪香的,哎,吃吧!況且,世界上除了英國人,誰能吃這麼好的早飯?不吃早飯?白作英國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氣又壯起來了,非跟他們鬧一回不可;不然,對不起這頓早飯!
伊姑娘又進來問父親吃夠了沒有。他說了話:
“凱!你母親呢?”
“在廚房呢,幹什麼?”伊姑娘端著托盤,笑著問。她的頭發還沒梳好,亂蓬蓬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著。
“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給灌醉了!”伊牧師眼睛亂動,因為沒戴著眼鏡,眼珠不知道往那兒瞧才對。
伊姑娘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我用盡了心血勸他信了教,現在叫亞力山大給一掃而光弄得幹幹淨淨!”他又不說了,眼睛釘著她。
她又笑了笑———其實隻是她嘴唇兒動了動,可是笑的意思滿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幫助我,凱?”
伊姑娘把托盤又放下,坐在父親的床邊兒上,輕輕拍著他的手。
“我幫助你,父親!我永遠幫助你!可是,何必跟母親鬧氣呢?以後遇見亞力山大舅舅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兒好了!”
“他不聽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師自己也納悶:今天說話怎麼這樣有力氣呢:“非你媽跟他說不可;我不跟她鬧,她不肯和他說!”他說完自己有點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見父親的鼻子伸出多遠,腦筋也蹦著,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說:
“先養病吧,父親,過兩天再說。”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說,沒有取勝的拿手;繼而又怕叫女兒看破,趕緊說:“我不怕她!我是家長!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親說,你信任我,是不是,父親!”
伊牧師沒言語,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掛著的雞蛋黃兒。———嘴要是小一點頗像剛出窩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親!”凱薩林又把托盤拿起來。
“夠了!跟你媽去說!聽見沒有?”伊牧師明知道自己有點碎嘴子,病人嗎,當然如此!“跟你媽去說!”
“是了,我就去說!”伊姑娘笑著點了點頭,托著盤子輕輕走出去了。
“好,你去說!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兒出去以後,伊牧師向自己發橫:“她?啊!忘了告訴凱薩林把煙袋遞給我了!”他欠起身來看了看,看不見煙袋在那塊兒。“對了,亞力山大那天給我一支呂宋還沒抽呢。亞力山大!呂宋!想起他就生氣!”
吃過午飯,母女正談馬先生的醉事,保羅回來了。他有二十四五歲,比他母親個子還高。一腦袋稀黃頭發,分得整齊,梳得亮。兩隻黃眼珠發著光往四下裏轉,可是不一定要看什麼。上身穿著件天藍的褂子,下邊一條法蘭絨的寬腿褲子。軟領子,係著一條紅黃道兒的領帶。兩手插在褲兜兒裏,好像長在那塊了。嘴裏叼著小煙袋,煙早就滅了。
進了門,他從褲袋裏掏出一隻手來,把煙袋從嘴裏拔出來,跟他母親和姐姐大咧咧的親了個嘴。
“保羅,你都幹嗎來著,這些天?”伊太太看見兒子回來,臉上的幹肉頗有點發紅的趨勢,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罷咧。”保羅坐下,把煙袋又送回嘴裏去,手又插在袋裏,從牙縫兒擠出這幾個字。
伊太太樂了。大丈夫嗎,說話越簡單越表示出男性來。本來嗎,幾個青年小夥子到野地紮帳棚玩幾天,有什麼可說的: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母親,你回來跟父親說說得了,他不舒服,脾氣不好。”凱薩林想把那件事結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麼事?”保羅像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麼關係?”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裏跑,不是什麼體麵事!”保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
“嘔,保羅,別那麼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亞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像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亞力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
城市生活發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一刻鍾的工夫,便是丟了,說,一塊錢吧。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飯,請客,說廢話,傳布謠言,打獵,遊泳,生病;其餘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鍾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後,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律的小東西———鍾擺!人們的交際來往叫“時間經濟”給減去好大一些,於是“電話”和“寫信”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馬老先生常納悶: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著家兒拍門;那兒來的這麼多的信呢?溫都太太幾乎每天晚上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寫信;給誰寫呢?有什麼可寫的呢?他有點懷疑,也不由的有點醋勁兒:她,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怪好看的;可是,決不是給他寫信!外國娘們都有野———!馬老先生說不清自己是否和她發生了戀愛,隻是一看見她給人家寫信,心裏便有點發酸,奇怪!
溫都太太,自從馬家父子來了以後,確是多用了許多郵票:家裏住著兩個中國人,不好意思請親戚朋友來喝茶吃飯;讓親友跟二馬一塊吃吧?對不起親友,叫客人和一對中國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馬單吃吧?又太麻煩;自然二馬不在乎在那兒吃飯,可是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累呢!算了吧,給他們寫信問好,又省事,又四麵討好。況且,在馬家父子來了以後,她確是請過兩回客,人家不來!她在回信裏的字裏行間看得出來:“我們肯跟兩個中國人一塊吃飯嗎!”自然信裏沒有寫得這麼直率不客氣,可是她,又不是個傻子,難道看不出來嗎!因為這個,她每逢寫信差不多就想到:瑪力說的一點不假,不該把房租給兩個中國人!瑪力其實一點影響沒受,天天有男朋友來找她,一塊出去玩。我,溫都太太叫著自己,可苦了:不請人家來吃飯,怎好去吃人家的;沒有交際!為兩個中國人犧牲了自己的快樂!她不由的掉了一對小圓淚珠!可是,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又沒有大錯處;況且他們給的房錢比別人多!寫信吧,沒法,皺著眉頭寫!
早飯以前,瑪力撓著短頭發先去看有信沒有。兩封:一封是煤氣公司的賬條子,一封是由鄉下來的。
“媽,多瑞姑姑的信,看這個小信封!”
溫都太太正做早飯,騰不下手來,叫瑪力給她念。瑪力用小刀把信封裁開:
“親愛的溫都:
謝謝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倫敦去,真是對不起!你們那裏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真的嗎?
你的好朋友,多瑞。”
瑪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氣:
“得,媽!她不來!‘你們那裏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看出來沒有?媽!”
“她來,我們去歇夏;她不來,我們也得去歇夏!”溫都太太把雞蛋倒在鍋裏,油往外一濺,把小白腕子燙了一點:“ !”
早飯做好,溫都太太把馬老先生的放在托盤裏,給他送上樓去。馬老先生的醉勁早已過去了,腦門上的那塊傷也好了;可是醉後的反動,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點鍾不起來,早飯也在床上吃。她端著托盤,剛一出廚房的門,拿破侖恰巧從後院運動回來;它冷不防往上一撲,她腿一軟,坐在門兒裏邊了,托盤從“四平調”改成“倒板”,嘩啦!攤雞子全貼在地毯上,麵包正打拿破侖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聞了聞麵包,知道不是事,夾著尾巴,兩眼溜球著又上後院去了。
“媽!怎麼啦?”瑪力把母親攙起來,扶著她問:“怎麼啦?媽!”
溫都太太的臉白了一會兒,忽然通紅起來。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層冷汗珠,嘴唇一勁兒顫,比手顫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著地上的東西,一聲沒出。
瑪力的臉也白了,把母親攙到一把椅子旁邊,叫她坐下;自己忙著撿地上的東西,有地毯接著,碟子碗都沒碎,隻是牛奶罐兒的把兒掉了一半。
“媽!怎麼啦?”
溫都太太的臉更紅了,一會兒把一生的苦處好像都想起來。嘴唇兒顫著顫著,忽然不顫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頗有點碎嘴子:
“瑪力!我活夠了!這樣的生活我不能受!錢!錢!錢!什麼都是錢!你父親為錢累死了!我為錢去作工,去受苦!現在我為錢去服侍兩個中國人!叫親友看不起!錢!世界上的聰明人不會想點好主意嗎?不會想法子把錢趕走嗎?生命?沒有樂趣!———除非有錢!”
說完了這一套,溫都太太痛快了一點,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瑪力的眼淚也在眼圈兒裏轉,不知道說什麼好,隻用小手絹給母親擦眼淚。
“媽!不願意服侍他們,可以叫他們走呀!”
“錢!”
“租別人也一樣的收房錢呀,媽!”
“還是錢!”
瑪力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看母親臉上已經沒眼淚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溫都太太半天沒言語。
“瑪力,吃你的飯,我去找拿破侖。”溫都太太慢慢站起來。
“媽?你到底怎麼倒在地上了?”
“拿破侖猛的一撲我,我沒看見它。”
瑪力把馬威叫來吃早飯。他看瑪力臉上的神氣,沒跟她說什麼;先把父親的飯(瑪力給從新打點的)端上去,然後一聲沒言語把自己的飯吃了。
吃過飯,瑪力到後院去找母親。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正在玫瑰花池旁邊站著。太陽把後院的花兒都照起一層亮光;微風吹來,花朵和葉子的顫動,把四圍的空氣都弄得分外的清亮。牆角的蒲公英結了好幾個“老頭兒”,慢慢隨著風向空中飛舞。拿破侖一眼溜著他的主母,一眼捎著空中的白胡子“老頭兒”,羞答答的不敢出聲。
“媽!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經晚了吧?”溫都太太的臉不那麼紅了,可是被太陽曬的有點幹巴巴的難過;因為在後院抱著拿破侖又哭了一回,眼淚都是叫日光給曬幹了的。拿破侖的眼睛也好像有點濕,看見瑪力,輕輕搖了搖尾巴。
“拿破侖,你給媽賠不是沒有?你個淘氣鬼,給媽碰倒了,是你不是?”瑪力看著母親,跟小狗說。
溫都太太微微一笑:“瑪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見,媽媽!再見,拿破侖!媽,你得去吃飯呀!”
拿破侖看見主母笑了,試著聲兒吧吧叫了兩聲,作為向瑪力說“再見”。
瑪力走了以後,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回到廚房,從新沏了一壺茶,煮了一個雞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雞子,咽不下去,把其餘的都給了拿破侖。有心收拾家夥,又懶得站起來;看了看外麵:太陽還是響晴的。“到公園轉個圈子去吧?”拿破侖聽說上公園,兩隻小耳朵全立起了,順著嘴角直滴答唾沫。溫都太太換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裏一百多個不耐煩,可是被英國人的愛體麵,講排場的天性鼓動著,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來,不管心裏高興不高興。況且自己是個婦人,婦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來還成!這群小姑娘們,連瑪力都算在裏頭,不懂的什麼叫美:短裙子露著腿,小帽子像個雞蛋殼!沒法說,時代改了,誰也管不了!自己要是還年輕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麼,男人愛什麼!男人!就是和男人說說心裏的委屈才痛快!老馬?呸!一個老中國人!他起來了沒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侖!來!媽媽給你梳梳毛,那裏滾得這麼髒?”拿破侖伸著舌頭叫她給梳毛兒,抬起右腿彈了彈脖子底下,好像那裏有個虱子,其實有虱子沒有,它自己也說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個銅子的汽車,坐到瑞貞公園。坐在汽車頂上,暖風從耳朵邊上嗖嗖的吹過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拿破侖扶著汽車的欄杆立著,探著頭想咬下道旁楊樹的大綠葉兒來,汽車走得快,始終咬不著。
瑞貞公園的花池子滿開著花,深紅的繡球,淺藍的倒掛金鍾,還有多少叫不上名兒來的小矮花,都像向著陽光發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細高的梗子,大圓葉子,單片的,一團肉的,傻白的,鵝黃的花,都像抿著嘴說:“我們是‘天然’的代表!我們是夏天的靈魂!”兩旁的大樹輕俏的動著綠葉,在細沙路上印上變化不定的花紋。樹下大椅子上坐著的姑娘,都露著胳臂,樹影兒也給她們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塊綠,一塊黃的花紋。溫都太太找了個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侖放在地下。她聞著花草的香味,看著從樹葉間透過的幾條日光,心裏覺得舒展了好些。腦子裏又像清楚,又像迷糊的,想起許多事兒來。風兒把裙子吹起一點,一縷陽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像癢癢了一點;趕緊把裙子正了一正,臉上紅了一點。二十年了!跟他在這裏坐著!遠遠的聽見動物園中的獅子吼了一聲,啊!多少日子啦,沒到動物園去!瑪力小的時候,他抱著她,我在後麵跟著,拿著些幹糧,一塊兒給猴兒吃!那時候,多快樂!那時候的花一定比現在的香!生命?慘酷的變化!越變越壞!服侍兩個中國人?夢想不到的事!
回去吧!空想有什麼用處!活著,人們都得活著!老了?不!看人家有錢的婦女,五十多歲還一朵花兒似的!瑪力不會想這些事,啊,瑪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個人,更冷落了!冷落!樹上的小鳥叫了幾聲:“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馬去吧!———為什麼一心想著他呢?奇怪男女的關係!他是中國人,人家笑話咱!為什麼管別人說什麼呢?一個小麻雀擦著她的帽沿飛過去;可憐的小鳥,終日為找食兒飛來飛去!
拿破侖呢?不見了!
“拿破侖!”她站起來四下看,沒有小狗。
“看見拿破侖沒有?”她問一個小孩子,他拿著一個小罐正在樹底下撿落下來的小紅豆兒。
“拿破侖?法國人?”小孩子張著嘴,用小黃眼珠看著她。
“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搖了搖頭,又蹲下了:“這裏一個大的!”
溫都太太慌慌張張的往公園裏邊走,花叢裏,樹後邊,都看了看,沒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別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著拿破侖。
她走過公園的第二道門,兩眼張望著小河的兩岸,還是沒有拿破侖的影兒。河裏幾個男女搖著兩隻小船,看見她的帽子,全笑起來了。她顧不得他們是笑她不是,順著河岸往遠處瞧。還是沒有!她的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了,腿也有點軟,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還笑呢!笑!沒人和你表同情!看他們!身上就穿著那麼一點衣裳!拿破侖呢?小橋下兩隻天鵝領著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橋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橋那邊站著一個巡警,心滿氣足的站在那裏好像個銅像。“問問他去。”溫都太太想。剛要立起來,背後叫了一聲:“溫都太太!”
馬威!抱著拿破侖!
“嘔!馬威!你!你在那兒找著它了?”溫都太太忙著把狗接過來,親了幾個嘴:“你怎麼在這兒玩哪?坐下,歇一會兒咱們一塊回去。”她喜歡的把什麼都忘了,甚至於忘了馬威是個中國人。
“我在那裏看小孩們釣魚,”馬威指著北邊說:“忽然有個東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個壞東西,壞寶貝!叫你媽媽著急!還不給馬威道謝!”
拿破侖向馬威吧吧了兩聲。
抱著小狗,溫都太太再看河上的東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體多麼好!看那群小天鵝,多麼有趣!”
“馬威,你不搖船嗎?”
馬威搖了搖頭。
“搖船是頂好的運動,馬威!遊泳呢?”
“會一點。”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邊,看著油汪汪的河水,托著那群天鵝浮悠浮悠的動。
“馬威,你近來可瘦了一點。”
“可不是,父親———你明白———”
“我明白!”溫都太太點著頭說,居然有點對馬威,中國人,表同情。
“父親———嗐!”馬威要說沒說,隻搖了搖頭。
“你們還沒定規上那裏歇夏去哪?”
“沒呢。我打算———”馬威又停住了,心裏說:“我愛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那個撿紅豆的小孩子也來了,看見她抱著小狗,他用手擦著汗說:
“這是你的拿破侖吧?姑娘!”
聽小孩子叫她“姑娘”,溫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麼跟個中國人一塊坐著呀?”
“他?他給我找著了狗!”溫都太太還是笑著說。
“哼!”小孩子沒言語,跑在樹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見橋邊的巡警,沒敢打,拿起小罐跑啦。
“小孩子,馬威,你別計較他們!”
“不!”馬威說。
“我反正不討厭你們中國人!”溫都太太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自要你們好好兒的!你們笑話中國人,我偏要他們!”溫都太太的怪脾氣又犯了,眼睛看著河上的白天鵝,心裏這樣想。
“下禮拜瑪力的假期到了,我們就要去休息幾天。你們在外邊吃飯,成不成!”
“啊!成!瑪力跟你一塊兒去,溫都太太?”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兒草來。
“對啦!你看,我本來打算找個人給你們作飯———”
“人家不伺候中國人?”馬威一笑。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心中頗驚訝馬威會能猜透了這個。在英國人看,除了法國人有時候比英國人聰明一點,別人全是傻子。在英國人看,隻有英國人想的對,隻有英國人能明白他們自己的思想;英國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簡直奇怪的厲害!
“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還是瑪力的好看?”溫都太太看馬威精明,頗要從心理上明白中國人的“美的觀念”,假如中國人也有這麼一種觀念。
“我看都好。”
“這沒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的好看!”
“見瑪力,說瑪力的好看?”
“真的,溫都太太,你的帽子確是好看!父親也這麼說。”
“啊!”溫都太太把帽子摘下來,用小手巾抽了一抽。
“我得走啦!”馬威看了看表說:“伊姑娘今天找我來念書!你不走嗎?溫都太太!”
“好,一塊兒走!”溫都太太說,說完自己想:“誰愛笑話我,誰笑話,我不在乎!偏跟中國人一塊走!”
馬威近來常拿著本書到瑞貞公園去。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一坐,把書打開———不一定念。有時候試著念幾行,皺著眉頭,咬著大拇指頭,翻過來掉過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點起金花兒了,不知道念的是什麼。把書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腦杓上打自己兩拳:“你幹什麼來的?不是為念書嗎!”恨自己沒用,打也白饒;反正書上的字不往心裏去!
不光是念不下書去,吃飯也不香,喝茶也沒味,連人們都不大願招呼。怎麼了?———她!隻有見了她,心裏才好受!這就叫作戀愛吧?馬威的顴骨上紅了兩小塊,非常的燙。別叫父親看出來,別叫———誰也別看出來,連李子榮算在裏頭!可是,他媽的臉上這兩點紅,老是燙手熱!李子榮一定早看出來了!
天天吃早飯見她一麵,吃晚飯再見一麵;早飯晚飯間隔著多少點鍾?一二三四……沒完,沒完!有時候在晚飯以前去到門外站一站,等著她回來;還不是一樣?她一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連笑都不笑,在門外等她沒用!上她的鋪子去看看?不妥當!對,上街上去繞圈兒,萬一遇見她呢!萬一在吃午飯的時候遇見她,豈不是可以約她吃飯!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鋪子裏頭做的,上街去等有什麼用,可是萬一……!在街上站一會兒,走一會兒;汽車上,鋪子裏,都看一眼,萬一她在那個汽車上,我!飛上去!啊!自己嚇自己一跳,她!細一看,不是!有時候隨著個姑娘在人群裏擠,踩著了老太太的腳尖也不顧得道歉,一勁兒往前趕!趕過去了,又不是她!這個姑娘的臉沒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樣;可惡!和她穿一樣的衣裳!再走,再看……心裏始終有點疼,臉上的紅點兒燙手熱!
下雨?下雨也出去;萬一她因為下雨早下工呢!“馬威你糊塗!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沒關係,反正是坐不住,出去!”傘也不拿,恨拿傘,擋著人們的臉!淋得精濕,帽子往下流水,沒看見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邊走呢!他心裏跳得快了,腿好像在褲子裏直轉圈。趕她!但是,跟她說什麼呢?請她吃飯?現在已經三點了,那能還沒吃午飯!請喝茶,太早!萬一她有要緊事呢,耽誤了她豈不……萬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萬一她生了氣,以後永不理我呢?都快趕上她了,他的勇氣沒有了。站住了,眼看著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場!怎麼這樣沒膽氣,沒果斷!心裏像空了一樣,不知道怎樣對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憐自己?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著他的心!消極方法:不會把她撇在腦後?不會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著呢,何必單愛她?她,每到禮拜六把嘴唇擦得多麼紅,多麼難看?她是英國人,何必呢,何必愛個外國人呢?將來總得回國,她能跟著我走嗎?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雲外吧!———她又回來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兒!笑渦一動一動的,嘴唇兒顫著,一個白牙咬著一點下嘴唇,黃頭發曲曲著,像一汪兒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著,彎著,都那麼自然好看。說什麼也好,想什麼也好,隻是沒有說“瑪力”,想“瑪力”那麼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麼,舍了命作代價!跟她上過一回電影院,在黑燈影裏摸過她的手,多麼潤美!她似乎沒介意,或者外國婦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親,一定她有點意;不然,為什麼許我摸她的手,為什麼那樣誠懇的救我父親?慢慢的來,或者有希望!華盛頓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個中國婦人,我一定跟她明說:“我愛你!”可是,對中國婦人就有這樣膽氣嗎?馬威!馬威!你是個乏人,沒出息!不想了!好好念書!父親不成,我再不成,將來怎辦!誰管將來呢,現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幹!……
眼前水流著,鳥兒飛著,花在風裏動著;水,鳥,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戀愛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體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東西;壓製是沒用的!
伊姑娘?嘔!她今天來念書!念書?嗐!非念不可!
溫都太太抱著小狗,馬威後麵跟著,一同走回來。
走到門口,伊姑娘正在階下立著。她戴著頂藍色的草帽,帽沿上釘著一朵淺粉的絹花。藍短衫兒,襯著件米黃的綢裙,腦袋歪著一點,很安靜的看著自己的影兒,在白階石上斜射著。
“她也好看!”馬威心裏說。
“啊,伊姑娘!近來可好?進來吧!”溫都太太和凱薩林拉了拉手。
“對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馬威也和她握手。
“沒有,剛來。”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樓吧,別叫我耽誤你們念書。”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把客廳的門開開,要往裏走。
“待一會兒見,溫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掛在衣架上,攏了攏頭發,上了樓。
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飯,在樓梯上遇見凱薩林。
“伊姑娘,你好?伊牧師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馬老先生的問好向來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對,你———”
“沒什麼,沒什麼!”馬先生嗓子裏咯嗗了幾聲,好像是樂呢:“我自己不好。他是好意,哥兒們一塊湊個熱鬧。唏,唏,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