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先生,你走吧,我和馬威念點書。”伊姑娘一閃身讓馬老先生過去。
“那麼,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馬老先生慢慢下了兩層樓梯,對馬威說:“我吃完飯上鋪子去。”說的聲音很小,恐怕叫凱薩林聽見。“上鋪子去”不是什麼光榮事;“上衙門去”才夠派兒。
凱薩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雜誌來。
“馬威,你教我半點鍾,我教你半點鍾。我把這本雜誌上的一段翻成中國話,你逐句給我改。你打算念什麼?”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縷陽光正射在她的頭發上,那圈金光,把她襯得有點像圖畫上的聖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裏首,因為怕擋住射在她頭上的那縷陽光。“她的頭發真好,比瑪力的還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瑪力總是比她好看。瑪力的好看往心裏去,凱薩林隻是個好看的老姐姐。”馬威心裏想,聽見她問,趕緊斂了斂神,說:“你想我念什麼好,伊姐姐?”
“念吧,你去買本韋爾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聽,多咱我聽明白了,多咱往下念,這樣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確了。至於生字呢,你先查出來,然後我告訴你那個意思最恰當。這麼著,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
“就這麼辦吧,姐姐。我今天沒書,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占半點鍾的便宜?”凱薩林看著他笑了笑。
馬威陪著笑了笑。
…………
“媽!媽!你買了新帽子啦?”瑪力一進門就看見凱薩林的藍草帽兒了。
“那兒呢?”溫都太太問。
“那兒!”瑪力指著衣架,藍眼珠兒含著無限的羨慕。
“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嘔!媽,我也得買這麼一頂!她幹什麼來了?哼,我不愛那朵粉花兒!”瑪力指點出帽子的毛病來,為是減少一點心中的羨慕,羨慕和嫉妒往往是隨著來的。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溫都太太問。
“我忘了說啦,媽!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麼一下子,我還得趕緊回去!你好啦吧,媽?媽,我要那樣的帽子!我們的鋪子裏不賣草帽,她也不是那兒買的?”瑪力始終沒進屋門,眼睛始終沒離開那頂帽子;帽子的藍色和她的藍眼珠似乎聯成了一條藍線!
“瑪力,你吃了飯沒有?”
“就吃了一塊杏仁餅,一碗咖啡,為是忙著來看你嗎!”瑪力往衣架那邊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謝謝你,瑪力!”
“媽,凱薩林幹什麼來了?”
“跟馬威學中國話呢。”
“趕明兒我也跟他學學!”瑪力瞪了那個藍帽子一眼。
瑪力剛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馬威從樓上下來了。
伊姑娘一麵招呼她們母女,一麵順手兒把帽子摘下來,戴上,非常的自然,一點沒有顯排帽子的樣兒,也沒有故意造作的態度。
“瑪力,你的氣色可真好!”凱薩林笑著說。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麼好看!”瑪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嗎?”
“不用假裝不覺乎!”瑪力心裏說,看了馬威一眼。
“再見,溫都太太!再見,瑪力!”凱薩林和她們拉了拉手,和馬威一點頭。
“媽,晚上見,”瑪力也隨著出去。
馬威在台階上看著她們的後影:除了她們兩個都是女子,剩下沒有相同的地方。凱薩林的脖子挺著,帽沿微微的顫。瑪力的脖子往前探著一點,小裙子在腿上前後左右的裹。他把手插在褲袋裏,皺著眉頭上了樓。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不餓;其實也不是不餓;———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子事!
……
“媽,牛津大街的加麥公司有那樣的草帽。媽,咱們一人買一頂好不好?”瑪力在廚房裏,抱著拿破侖,跟母親說。
“沒富裕錢,瑪力!把糖罐遞給我。”溫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紅,說話也有點發燥:“咱們不是還去歇夏哪嗎?把錢都買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樣的帽子至少也得兩鎊錢一頂!”———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瞧!你淨攪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瑪力的話是出乎至誠,一使勁把拿破侖的腿夾得生疼。小狗沒敢出聲,心裏說:
“你的帽子要是買不成,我非死不可呀!還是狗好,沒有帽子問題!”
“吃完飯再說,瑪力!別那麼使勁抱著狗!”
馬老先生直到晚飯已經擺好才回來。午飯是在中國飯館吃的三仙湯麵,吃過飯到鋪子去,鄭重其事的抽了幾袋煙。本想把貨物從新擺一擺,想起來自己剛好,不可以多累;不做點什麼,又似乎不大對;拿出賬本子看看吧!上兩個月賺了四十鎊錢,上月賠了十五鎊錢;把賬本收起去;誰操這份心呢!有時候賺,有時候賠;買賣嗎,那能老賺錢?
吃了晚飯,瑪力正要繼續和母親討論帽子問題。馬老先生輕輕向她一點頭。
“溫都姑娘,給你這個。”他遞給她一個小信封。
“嘔,馬先生,兩鎊錢的支票,幹嗎?”
“我應許了你一頂帽子,對不對?”
“哈啦!媽———!帽子!”
馬老先生病好了以後,顯著特別的討好。吃完早飯便到後院去澆花,拿膩蟲,剪青草;嘴裏哼唧著有聲無字的聖詩,頗有點中古時代修道士的樂天愛神的勁兒。心中也特別安適:蜜蜂兒落在腦門上,全不動手去轟;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這個穩勁兒,你瞧!
給瑪力兩鎊錢———不少點呀!———買帽子,得,又了啦個心願!給她母親也買一頂不呢?上月賠了十五鎊,不是玩兒的,省著點兒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講啊,病了的時候,叫她沒少受累,應該買點東西謝謝她!下月再說,下月那能再賠十五鎊呢!馬威近來瘦了一點,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總得多吃,糊吃悶睡好上膘嗎,非多吃不可!啊,該上鋪子瞧瞧去了,李子榮那小子專會瞎叨嘮,叨嘮嘮,叨嘮嘮,一天叨嘮到晚,今天早去,看他還叨嘮什麼!喝!已經十點了,快走吧!等等,移兩盆花,搬到鋪子去,多好!他要是說我晚了,我有的說,我移花兒來著,嗗妻!那幾顆沒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長起來了,而且長得不錯。對,來兩盆菊花吧。古玩鋪裏擺菊花,有多麼雅!———也許把李子榮比得更俗氣!
馬先生還是遠了雇汽車,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眾汽車和電車;好,一下兒出險,死在倫敦,說著玩兒的呢!近來連汽車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亂的,無論如何,坐車是不保險的!況且,在北京的時候,坐上汽車,巡警把人馬全擋住,專叫汽車飛過去,多麼出鋒頭,帶官派!這裏,在倫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車全站住,連國務總理的車都得站住,鬼子嗎,不懂得尊卑上下!端著兩盆菊秧,小胡子嘴撅撅著一點,他在人群裏擠開了。他媽的,那裏都這麼些個人!簡直的走不開:一個個的都走得那麼快,撞喪呢!英國人不會有起色,一點穩重氣兒都沒有!
到了鋪子,耳朵裏還是嗡嗡的響;老是這麼響,一天到晚是這麼響!但願上帝開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這份亂!定了定神,把兩盆菊秧子擺在窗子前麵,撚著小胡子看了半天:啊,這一棵有個小黃葉兒,掐下去!半個黃葉也不能要,講究一順兒綠嗎?
“馬先生!”李子榮從櫃房出來,又是挽著袖子,一手的泥!(這小子橫是穿不住衣裳,俗氣!)“咱們得想主意呀!上月簡直的沒見錢,這個月也沒賣了幾號兒;我拿著工錢,不能瞪眼瞧著!你要是有辦法呢,我自然願意幫你的忙;你沒辦法呢,我隻好另找事,叫你省下點工錢。反正這裏事情不多,你和馬威足可以照應過來了!我找得著事與否,不敢說一定,好在你要是給我兩個禮拜的限,也許有點眉目!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告訴我一句痛快的,咱們別客氣!”
李子榮話說的幹脆,可是態度非常的溫和,連馬先生也看出:他的話是真由心裏頭說出來的,———可是,到底有點俗氣!
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用小手巾輕輕的擦著,半天沒說話。
“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給我準信好不好?”李子榮知道緊逼老馬是半點用沒有,不如給他點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實他想不想還是個問題,可是這麼一說,省得都僵在那兒。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繼續著擦眼鏡。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把眼鏡戴上,似笑不笑的說:“你要是嫌工錢小,咱們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馬先生,我嫌工錢小!真,我真沒法叫你明白我!”李子榮用手撓著頭發,說話有點結巴:“你得看事情呀,馬先生!我告訴過你多少回了,咱們得想法子,你始終不聽我的,現在咱們眼看著賠錢,我,我,真的,我沒法說!你看,咱們鄰家,上月淨賣蒙文滿文的書籍,就賺了好幾百!我———”
“誰買滿蒙文的書啊?買那個幹什麼?”馬老先生不但覺著李子榮俗氣,而且有點精神病!笑話,古玩鋪賣滿蒙文的書籍,誰買呀?“你要嫌工錢小,咱們可以設法;有辦法,自要別傷了麵子!”
麵子!
可笑,中國人的“講麵子”能跟“不要臉”手拉手兒走。馬先生在北京的時候,舍著臉跟人家借一塊錢,也得去上親戚家喝盅喜酒,麵子!張大帥從日本搬來救兵,也得和苟大帥打一回,麵子!王總長明知道李主事是個壞蛋,也不把他免職,麵子!
中國人的事情全在“麵子”底下蹲著呢,麵子過得去,好啦,誰管事實呢!
中國人的辦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轉著圈兒摸,多咱摸住一個,麵子上過得去了,算啦,誰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還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兒呢!
馬先生真為了難!事實是簡單的:買賣賠錢,得想主意。可是馬先生,真正中國人,就不肯這麼想,洋鬼子才這麼想呢;李子榮也這麼想,黃臉的洋鬼子!
“買賣賠錢呀?我沒要來做這個窮營業呀!”馬先生見李子榮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撚著小胡子,想開了:“我要是不上英國來,現在也許在國內作了官呢!我花錢多呀,我的錢,誰也管不了!”心中一橫,手裏一使勁,差點揪下兩根胡子來:“我不懂得怎麼作買賣,讀書的君子就不講作買賣!擠兌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書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馬大叔是什麼回事了!俗氣!”他向屋裏瞪了一眼:“賣滿蒙文的書籍?笑話,洋鬼子念滿文‘十二頭兒’?怎麼著,洋鬼子預備見佐領挑馬甲是怎著?現在我們是‘中華民國’了!辭我的工不幹了?一點麵子不講?你在這兒還要怎麼著?咱姓馬的待你錯不錯?猛孤仃的給咱個辭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結啦!”
馬先生繞著圈兒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離事實遠,越離事實遠越覺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國人,———李子榮是黃臉洋鬼子!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立起來,眼睛瞪著一點,說話的聲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榮嚇了一跳:“給你長工錢,你也不幹;好吧,你要走,走!現在就走!”
說完了話,學著戲台上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幾聲。唏唏完了,又覺得不該和李子榮這麼不講麵子!可是話已出口,後悔有嗎用,來個一氣到底:
“現在就走!”
李子榮正擦一把銅壺,聽見馬先生這樣說,慢慢把壺放在架子上,看著馬先生半天沒言語。
馬先生身子有點不舒坦:“這小子的眼神真足!”
李子榮笑了:
“馬先生,你我誰也不明白誰,咱們最好別再費話。我不能現在就走。論交情的話呢,我求你給我兩個禮拜的限;論法律呢,我當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論誰辭誰,都得兩個禮拜以前給信。好了,馬先生,我還在這兒做十四天的事,從今天算起。謝謝你!”
說完,李子榮又把銅壺拿起來了。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瞪了李子榮的脊梁一眼,開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口,嘟囔著罵:
“這小子夠多麼不要臉!人家趕你,你非再幹兩個禮拜不可!好,讓你在這兒兩個禮拜,我不能再見你,麵子已經弄破了,還在一塊兒做事,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對,回去!回去給他兩個禮拜的工錢,叫他登時就走!白給你錢,你還不走嗎?你可看明白了,我沒辭你,是你不願意幹啦!再幹兩個禮拜,想再敷衍下去,你當我看不出來呢,誰也不是傻子!對,給他兩禮拜的工錢,叫他走!……瞧他那個樣兒呀,給他錢,他也不走,他要是說再幹兩禮拜呀,那算是妥了!沒法跟這樣人打交待,他滿不顧麵子!我沒法子!趕明兒帶馬威回國,在外國學不出好來!瞧李子榮,沒皮沒臉!你叫他走,他說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沒法子!……沒麵子!……去吃點三仙湯麵吧!管他李子榮,張子榮呢!犯不上跟他生氣!氣著,好,是玩兒的呢!……”
“老李!你跟我父親吵起來了?”馬威進門就問,臉上的神氣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馬!”李子榮笑著說。
“我告訴你,老李!”馬威的臉板著,眉毛擰在一塊,嘴唇稍微有點顫:“你不應該和父親搗亂!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先跟我說呢!不錯,你幫我們的忙不少,可是你別管教我父親啊!無論怎說,他比咱們大二十多歲!他是咱們的前輩!”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榮一眼。
李子榮楞了一會兒,撓撓頭發,噗哧的一笑:
“你怎麼了?老馬!”
“我沒怎麼!我就是要告訴你:別再教訓我父親!”
“嘔!”李子榮剛要生氣,趕緊就又笑了:“你吃了飯沒有?老馬!”
“吃了!”
“你給看一會兒鋪子成不成?我出去吃點甚麼,就回來。”
馬威點了點頭。李子榮扣上帽子,出去了,還是笑著。
李子榮出去以後,大約有十分鍾,進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啊,年青的,你是馬先生的兒子吧?”老頭兒笑嘻嘻的說,腦袋歪在一邊兒。
“是,先生!”馬威勉強笑著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嗎,你們父子的眼睛長得一個樣。”老頭兒說著,往屋裏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飯,就回來———先生要看點什麼東西?我可以伺候你!”馬威心裏想:“我也會作生意,不是非仗著李子榮不可!”
“不用張羅我,我自己隨便看吧!”老頭兒笑了笑,一手貼在背後,一手插在衣袋裏,歪著頭細細看架子上的東西。看完一件,微微點點頭。
馬威要張羅他,不好;死等著,也不好;皺著眉,看著老頭兒的脊梁蓋兒。有時候老頭回過頭來,他趕緊勉強一笑,可是老頭兒始終沒注意他。
老頭兒身量不高,可是長得挺富泰。寬寬的肩膀,因為上了年紀,稍微往下溜著一點。頭發雪白,大概其的往後攏著。連腮一部白胡子,把嘴蓋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別的深,兩個小眼珠深深的埋伏著,好像專等著幫助臉上發笑。腦袋常在一邊兒歪歪著。老頭兒的衣裳非常的講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綢子領帶,拴著個細金箍兒。單硬領兒挺高,每一歪頭的時候,硬領的尖兒就藏在白胡子裏。沒戴著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腳大著兩號兒,走道兒老有點擦著地皮,這樣,叫褲子的中縫直直的立著,一點褶兒也沒有。
“我說,年青的,這個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頭兒從貨架子上拿起一個小土罐子,一手端著,一手輕輕的摸著罐口兒,小眼睛半閉著,好像大姑娘摸著自己的頭發,非常的謹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馬威趕過兩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著又說了個長而無用的“那———”
“啊,你說不上來;不要緊,等著李先生吧。”老頭兒說著,雙手捧著小罐,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動了幾動,把小罐又擺在原地方了。“你父親呢?好些日子沒見他了!”老頭兒沒等馬威回答,接著說下去,眼睛還看著那個小罐子:“你父親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會做生意,啊,不大會做生意。你在這兒念書哪吧?念什麼?啊,李先生來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約汗,西門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沒見你啦!”李子榮臉上沒有一處不帶著笑意,親親熱熱的和西門爵士握了握手。
西門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著,笑了笑。
“西門爵士,今天要看點什麼?上次拿去的宜興壺已經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經分析了!你要是有賤的廣東磁,不論是什麼我都要;就是廣東磁我還沒試驗過。你有什麼,我要什麼,可有一樣,得真賤!”西門爵士說著,向那個小罐子一指:“那個是真的嗎?”
“衝你這一問,我還敢說那是真的嗎!”李子榮的臉笑得真像個混糖的開花饅頭。一邊說,一邊把小罐子拿下來,遞給老頭兒:“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夠厚的,決不是磁州的!可是,至遲也是明初的!西門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著辦吧,看值多少給多少!馬先生,給西門爵士搬把椅子來!”
“哎,哎,不用搬!我在試驗室裏一天家站著,站慣了,站慣了!”西門爵士特意向馬威一笑:“哎,謝謝!不用搬!”然後端著小罐又仔細看了一過:“哎,你說的不錯,底下的棕色不夠厚的,不錯!好吧,無論怎麼說吧,給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錢?”
“你說個數兒吧,西門爵士!”李子榮搓著手,肩膀稍微聳著點兒,真像個十二分成熟的買賣人。
馬威看著李子榮,不知不覺的點了點頭。
老頭兒把小罐兒捧起來,看了看罐底兒上的價碼。跟著一擠眼,說:“李先生,算我半價吧!哎!”
“就是吧,西門爵士!還是我親身給你送了去?”
“哎,哎,六點鍾以後我準在家,你跟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謝謝!我六點半以前準到!廣東磁器也送去吧?”
“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為分析用,你知道———”
“知道!知道!我這兒隻有兩套茶壺茶碗,不很好,真正廣東貨。把這兩套送到試驗室,這個小罐子送到你的書房,是這麼辦不是?西門爵士!”
“這家夥全知道!”馬威心裏說。
“哎,哎,李先生你說的一點兒不錯!”
“還是偷偷兒的送到書房去,別叫西門夫人看見,是不是,西門爵士?”李子榮說著,把小罐接過來,放在桌兒上。
老頭兒笑開了,頭一次笑出聲兒來。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頭兒掏出塊綢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道,科學家不應該娶妻,太麻煩,太麻煩!西門夫人是個好女人,就是有一樣,常攪亂我的工作。哎,我是個科學家兼收藏家,更壞了!西門夫人喜歡珍珠寶石,我專買破罐子爛磚頭!哎,婦人到底是婦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書房去,咱們在那裏一塊吃飯。我還要問你幾個字,前天買了個小銅盒子,蓋上的中國字,一個個的小四方塊兒,哎,我念不上來,你給我翻譯出來吧!還是一個先令三個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榮還是笑著,倒好像要把這個小古玩鋪和世界,全招笑了似的。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見吧。連貨價帶翻譯費我一齊給你,晚上給你。晚上見,哎。”西門爵士說完,過去拍了拍馬威的肩膀,“哎,你還沒告訴我,你念什麼書呢!”
“商業!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國人有做買賣的才幹,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學一學吧!好,好好的念書,別淨出去找姑娘,哎?”老頭兒的小眼睛故意眨巴著,要笑又特意不笑出來,嘴唇在白胡底下動了動。
“是!”馬威的臉紅了。
“西門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榮把門開開,彎著腰請老頭兒出來。
“哎,在汽車上呢!晚上見,李先生!”
老頭兒走了以後,李子榮忙著把小罐子和兩套茶壺茶碗都用棉花墊起來,包好。一邊包,一邊向馬威說:
“這個老頭子是個好照顧主兒。專收銅器和陶器。他的書房裏的東西比咱們這兒還多上三倍。原先他作過倫敦大學的化學教授,現在養老不作事了,可是還專研究陶土的化學配合。老家夥,真有意思!貴東西買了存著,賤東西買了用化學分析。老家夥,七十多了,那麼精神!我說老馬,開兩張賬單兒,擱在這兩個包兒一塊。”
李子榮把東西包好,馬威也把賬單兒開來。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說:
“老馬,你今兒早晨怎麼了?你不是跟我鬧脾氣,你一定別有心事,借我出氣!是不是?大概是愛情!我早看出來了,腮上發紅,眉毛皺著,話少氣多,吃喝不下,就剩———抹脖子,上吊!”李子榮哈哈的樂起來:“害相思的眼睛發亮,害單思的眼睛發渾!相思有點甜味,單思完全是苦的!老馬?你的是?”
“單思!”馬威受這一場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單思而沒地方去說的,非抹脖子不可!
“溫都姑娘?”
“哼!”
“老馬,我不用勸你,沒用!我有朝一日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她要是戲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嗞!”李子榮用食指在脖子上一抹。“可是,我至少能告訴你這麼一點兒:你每一想她的時候,同時也這麼想:她拿我,一個中國人,當人看不呢?你當然可以給你自己一個很妥當的回答。她不拿咱當人看,還講愛情?你的心可以涼一點兒了!這是我獨門自造的‘冰吉淩’,專治單思熱病!沒有英國青年男女愛中國人的,因為中國人現在是給全世界的人作笑話用的!寫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罵中國人,因為隻有中國人罵著沒有危險。研究學問的恨中國人,因為隻有中國人不能幫他們的忙;那樣學問是中國人的特長?沒有!普通人小看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缺點多了,簡直的說不清!我們當時就可以叫他們看得重,假如今天我們把英國,德國,或是法國給打敗!更好的辦法呢,是今天我們的國家成了頂平安的,頂有人才的!你要什麼?政治!中國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麼?化學!中國的化學最好啊!除非我們能這麼著,不用希望叫別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時候,不用亂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見過溫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說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麼樣;我隻能告訴你一句話,她不能愛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個,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國人,為什麼她單與眾不同的愛個小馬威!”
“不見得她準不愛我!”馬威低著頭兒說。
“怎見得?”李子榮笑著問。
“她跟我去看電影,她救我的父親。”
“她跟你去看電影,和我跟你去看電影,有什麼分別?我問你!外國男女的界限不那麼嚴———你都知道,不用我說。至於救你父親,無論是誰,看見他在地上爬著,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國人見了別人有危險,是躲得越遠越好,因為我們的教育是一種獨善其身的!外國人見了別人遇難,是拚命去救的,他們不管你是白臉人,黑臉人,還是綠臉人,一樣的拯救。他們平時看不起黑臉和綠臉的哥兒們,可是一到出險了,他們就不論臉上的顏色了!她不因為是‘你’的父親才救,是因為她的道德觀念如此。我們以為看見一個人在地上躺著,而不去管,滿可以講得下去;外國人不這麼想。他們的道德是社會的,群眾的。這一點,中國人應當學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報上念的,有個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國人全站在那裏看熱鬧,結果是叫個外國兵給攙起來了;他們能不笑話我們嗎!我———我說到那兒去啦?往回說吧!不用往臉上貼金,見她和你握手,就想她愛你!她才有工夫愛你呢!吃我的冰吉淩頂好,不用胡思亂思!”
馬威雙手捧著腦門兒,一聲沒發。
“老馬,我已經和你父親辭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著我們把鋪子做倒了!”馬威還是低著頭,說話有點兒發顫!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給你們一月省十幾鎊錢!”
“誰替我們做買賣呀!”馬威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李子榮說:“那個西門老頭兒問我,我一個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
“那沒難處!老馬!念幾本英國書,就懂得好些個。我又何嚐懂古玩呢,都仗著念了些書!外國人研究無論那樣東西,都能有條有理的寫書,關於中國磁器,銅器,書可多了。念幾本就行!夠咱們能答得上碴兒的就行!老馬,你放心,我走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情願幫你的忙!”
待了半天,馬威問:
“你那兒去找事呀?”
“說不上來,碰機會吧!好在我現在得了一筆獎金,五十鎊錢,滿夠我活好幾個月的呢!你看,”李子榮又笑了:“《亞細亞雜誌》征求中國勞工近況的論文,我破了一個月的工夫,連白天帶晚上,寫了一篇。居然中了選,五十鎊!我告訴你,老馬!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一點不錯!我有這五十鎊,足夠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來,咱天天去張羅,難道就真沒個機會!願意幹事的人不會餓死;餓死的決不是能幹的人!老馬!把眉頭打開,高起興來幹!”李子榮過去按著馬威的肩膀,搖了幾下子。馬威哭喪著臉笑了一笑。
馬老先生跟李子榮鬧完氣,跑到中國飯館吃了兩個三仙湯麵;平日不生氣的時候總是吃一個麵的。湯麵到了肚子裏,怒氣差不多全沒啦。生氣倒能吃兩個麵,好現象!這麼一想,幾乎轉怒為喜了。吃完麵,要了壺茶,慢慢滋潤著。直到飯座兒全走了,才會賬往外溜達。出了飯館,不知道上那兒去好。反正不能回鋪子!掌櫃的和夥計鬧脾氣,掌櫃的總是有不到鋪子的權柄!———正和總長生氣就不到衙門去一樣!一樣!可是,上那兒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車馬太亂,心中又有氣,一下兒叫汽車給軋扁了,是玩兒的呢!聽戲去?誰聽鬼子戲呢!又沒鑼鼓,又不打臉,光是幾個男女咕嚕的瞎說,沒意思!找伊牧師去?對!看看他去!他那天說,要跟咱商議點事。什麼事呢?哎,管他什麼事呢,反正老遠的去看他,不至於有錯兒!
叫了輛汽車到藍加司特街去。
坐在車裏,心裏不由的想起北京:這要是在北京多麼抖!坐著汽車叫街坊四鄰看著,多麼出色!這裏,處處是汽車,不足為奇,車錢算白花!
“嘿嘍!馬先生!”伊牧師開開街門,把馬先生拉進去:“你大好了?又見著亞力山大沒有?我告訴你,馬先生,跟他出去總要小心一點!”
“伊牧師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爺好?”馬先生一氣把四個好問完,才敢坐下。
“他們都沒在家,咱們正好談一談。”伊牧師把小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間皺成幾個笑紋。自從傷風好了以後,鼻子上老縐著那麼幾個笑紋,好像是給鼻子一些運動;因為傷風的時候,噴嚏連天,鼻子運動慣了。“我說,有兩件事和你商議:第一件,我打算給你介紹到博累牧師的教會去,作個會員,禮拜天你好有個準地方去作禮拜。他的教會離你那兒不遠,你知道遊思頓街?哎,順遊思頓街一直往東走,斜對著英蘇車站就是。我給你介紹,好不好?”
“好極了!”現在馬老先生對外國人說話,總喜歡用絕對式的字眼兒。
“好,就這麼辦啦。”伊牧師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們兩個晚上閑著作點事兒,你看,我打算寫一本書,暫時叫作《中國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幫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幫忙,我真感激不盡!”
“那行!那行!”馬先生趕緊的說。
“我別淨叫你幫助我,我也得替你幹點什麼。”伊牧師把煙袋掏出來,慢慢的裝煙:“我替你想了好幾天了:你應當借著在外國的機會寫點東西,最好寫本東西文化的比較。這個題目現在很時興,無論你寫的對不對,自要你敢說話,就能賣得出去。你用中文寫,我替你譯成英文。這樣,咱們彼此對幫忙,書出來以後,我敢保能賺些錢。你看怎麼樣?”
“我幫助你好了!”馬老先生遲遲頓頓的說:“我寫書?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還受那份兒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師忽然把嗓門提高一個調兒:“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蕭伯納七十多了,還一勁兒寫書呢!我問你,你看見過幾個英國老頭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養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給誰做呀!”
“我也沒說,我一定不做!”馬老先生趕緊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師得罪了,其實心裏說:“你們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們怎是洋鬼子呢!”
英國人最不喜歡和旁人談家事,伊牧師本來不想告訴老馬,他為什麼要寫書;可是看老馬遲疑的樣子,不能不略略的說幾句話:
“我告訴你,朋友!我非幹點什麼不可!你看,伊太太還作倫敦傳教公會中國部的秘書,保羅在銀行裏,凱薩林在女青年會作幹事,他們全掙錢,就是我一個人閑著沒事!雖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鎊的養老金,到底我不願意閑著———”伊牧師又推了推眼鏡,心裏有點後悔,把家事都告訴了老馬!
“兒女都掙錢,老頭子還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麼長著的!”馬老先生心裏說。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個大學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寫本書,造點名譽。你看,倫敦大學的中文部現在沒有教授,因為他們找不到個會寫會說中國話的人。我呢,說話滿成,就差寫點東西證明我的知識。我六十多了,至少我還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對極了!我情願幫助你!”馬先生設法想把自己寫書的那一層推出去:“你看,你若是當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國說幾句好話,多麼好!”
馬老先生以為中文教授的職務是專替中國人說好話。
伊牧師笑了笑。
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
“我說,馬先生!就這麼辦了,彼此幫忙!”伊牧師先說了話:“你要是不叫我幫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國人的辦法是八兩半斤,誰也不要吃虧的!我不能白求你!”
“你叫我寫東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兒寫起!”
“不必一定是這個題目哇,什麼都行,連,笑話都成!你看,中國人很少有用英文寫書的,你的書,不管好不好,因為是中國人寫的,就可以多賣。”
“我不能亂寫,給中國人丟臉!”
“嘔!”伊牧師的嘴半天沒閉上。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出這麼一句來!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
沒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陰險詭詐,長著個討人嫌的黃臉。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髒,臭,糊塗的傻蛋。伊牧師始終沒看起馬先生,他叫老馬寫書,純是為好叫老馬幫他的忙!他知道老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會寫書。可是不雙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師的良心上不好過,因為英國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來的!
伊牧師,和別的英國人一樣,愛中國的老人,因為中國的老人一向不說“國家”兩個字。他不愛,或者說是恨,中國的青年,因為中國的青年們雖然也和老人一樣的糊塗,可是“國家”,“中國”這些字眼老掛在嘴邊上。自然空說是沒用的,可是老這麼說就可恨!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給中國人丟臉!”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
“馬先生,”伊牧師楞了半天才說:“你想想再說,好在咱們不是非今天決定不可。馬威呢,他念什麼呢?”
“補習英文,大概是要念商業。”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國後作個官兒什麼的,來頭大一點。小孩子擰性,非學商業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沒個母親,老是無著無靠的!近來很瘦,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問他!隨他去吧!反正他要什麼,我就給他錢,誰叫咱是作老子的呢!無法!無法!”
馬老先生說得十分感慨,眼睛看著頂棚,免得叫眼淚落下來。心中很希望:這樣的一說,伊牧師或者給他作媒,說個親什麼的。———比方說吧,給他說溫都寡婦。自然娶個後婚兒寡婦,不十分體麵,可是娶外國寡婦,或者不至於犯七煞,尅夫主———他歎了一口氣;再說,伊牧師要是肯給他作媒,也總是替他作了點事,不是把那個作文化比較的事可以岔過去了嗎!你替咱作大媒,咱幫助你念中國書:不是正合你們洋鬼子的“兩不吃虧”的辦法嗎!他偷著看了伊牧師一眼。
伊牧師叼著煙袋,沒言語。
“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師站起來說:“禮拜天在博累牧師那裏見吧。叫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總得有個信仰,總得!你看保羅禮拜天準上三次教會。”
“是!”馬老先生看出伊牧師是已下逐客令,心裏十二分不高興的站起來:“禮拜天見!”
伊牧師把他送到門口。
“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嗞啦!”一輛汽車擦著馬先生的鼻子飛過去了。
溫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著新帽子。瑪力的帽箍上繡著個中國字,是馬老先生寫的,她母親給繡的。戴上這個繡著中國字的帽子,瑪力有半點來鍾沒閉上嘴,又有半點來鍾沒離開鏡子。帽子一樣的很多,可是繡中國字的總得算新奇獨份兒。要是在海岸上戴著這麼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們羨慕得落淚,或者甚至於暈過去!連溫都太太也高興得很,女兒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種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兒的像片一定要登在報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羨愛!
“馬先生,”瑪力臨走的時候來找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著小裙子,叫裙子褶兒像扇麵似的鋪展開。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著伸出去,然後手腕輕鬆往回一撇。同時肩膀微微一聳,嘴唇一動:“看!”
“好極了!美極了!溫都姑娘!”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頭。
瑪力聽老馬一誇獎,兩手忽然往身上一併,一揚腦袋,唏的一笑,一溜煙似的跑了。
其實,馬老先生隻把話說了半截:他寫的是個“美”字,溫都太太繡好之後,給釘倒了,看著———美———好像“大王八”三個字,“大”字拿著頂。他笑開了,從到英國還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回!“啊!真可笑!外國婦女們!腦袋上頂著‘大王八’,大字還拿著頂!哎喲,可笑!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把笑出來的眼淚全掄出去老遠!
笑了老半天,馬先生慢慢的往樓下走,打算送她們到車站。下了樓,她們母女正在門口兒等汽車。頭一樣東西到他的眼睛裏是那個“大王八”。他咬著牙,梗著脖子,把臉都憋紅了,還好,沒笑出來。
“再見,馬先生!”母女一齊說。溫都太太還找補了一句:“好好的,別淘氣!出去的時候,千萬把後門鎖好!”
汽車來了,拿破侖第一個躥進去了。
馬老先生哼哧著說了聲“再見!好好的歇幾天!”
汽車走了,他關上門又笑開了。
笑得有點兒筋乏力盡了,馬先生到後院去澆了一回花兒。一個多禮拜沒下雨,花葉兒,特別是桂竹香的,有點發黃。他輕輕的把黃透了的全掐下來,就手來把玫瑰放的冗條子也打了打。響晴的藍天,一點風兒沒有,遠處的車聲,一勁兒響。馬先生看著一朵玫瑰花,聽著遠處的車響,心裏說不上來的有點難過!勉強想著瑪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來了!抬頭看了看藍天,亮,遠,無限的遠,還有點慘淡!
“幾時才能回國呢?”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麼死在倫敦嗎?不!不!等馬威畢業就回國!把哥哥的靈運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墳去看看,可是一個人又懶得去。看著藍天,心由空中飛到哥哥的墳上去了。那塊灰色的石碑,那個散落的花圈,連那個小胖老太太,全活現在眼前了!“哎!活著有什麼意味!”馬先生輕輕搖著頭念叨:“石碑?連石碑再待幾年也得壞了!世界上沒有長生的東西,有些洋鬼子說,連太陽將來都是要死的!……可是活著,說回來了!也不錯!……那自然看怎樣活著,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祿,妻妾一群,兒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著了!……”
馬先生一向是由消極想到積極,而後由積極而中庸,那就是說,好歹活著吧!混吧!混過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點沒哼哼出幾句西皮快板來。這種好歹活著,便是中國半生不死的一個原因,自然老馬不會想到這裏。
完全消極,至少可以產生幾個大思想家。完全積極,至少也叫國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幾分樂趣。就怕,像老馬,像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振起精神幹事。這種好歹活著的態度是最賤,最沒出息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
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賭氣子不想了。回到書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煙。本想坐下念點書,向來沒念書的習慣,一拿書本就覺得怪可笑的,算了吧。
“到樓下瞧瞧去,各處的門都得關好了!”他對自己說:“什麼話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經心,還成!”
溫都太太並沒把屋子全鎖上,因為怕是萬一失了火,門鎖著不好辦。馬先生看了看客廳,然後由樓梯下去,到廚房連溫都太太的臥室都看了一個過兒。向來沒進過她的屋裏去,這次進去,心裏還是有點發虛,提手躡腳的走,好像唯恐叫人看見,雖然明知屋裏沒有人。進去之後,聞著屋裏淡淡的香粉味,心裏又不由的一陣發酸。他站在鏡子前邊,呆呆的立著,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動。要想溫都寡婦,又不願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覺的出來了,心裏迷迷糊糊的,好像吃過午飯睡覺做的那種夢,似乎是想著點什麼東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點腳步聲兒沒有,他到了瑪力臥房的門口。門兒開著,正看見她的小鐵床。床前跪著個人,頭在床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好像是低聲的哭呢。
馬威!
老馬先生一時僵在那塊兒了。心中完全像空了一會兒,然後不禁不由的低聲叫了聲:
“馬威!”
馬威猛孤丁的站起來:臉上由耳朵根紅起一直紅到腦門兒。
父子站在那裏,誰也沒說什麼。馬威低著頭把淚擦幹,馬老先生抹著小胡子,手直顫。
老馬先生老以為馬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馬威,便聯想到:“沒娘的小孩子!”看見馬威瘦了一點,他以為是不愛吃英國飯的緣故。看見馬威皺著眉,他以為是小孩子心裏不合適。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的小夥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老先生想不起相當的字眼,來表示這種男女的關係;想了半天,到底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麼年青就‘鬧媳婦’!”他不忍的責備馬威,就這麼一個兒,又沒有娘!沒有那樣的狠心去說他!他又不好不說點什麼,做父親的看見兒子在個大姑娘床上哭,不體麵,下賤,沒出息!可是,說兒子一頓吧?自己也有錯處,為什麼始終看兒子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子!不知道年頭兒變了,小孩子們都是胎裏壞嗎!為什麼不事先防備!還算好!他和瑪力,還沒鬧出什麼笑話來!這要是……她是個外國姑娘,可怎麼好!自己呢,也有時候愛溫都寡婦的小紅鼻子;可是那隻是一時的發狂,誰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婦,對得起誰!小孩子,想不到這麼遠!……
老馬看了小馬一眼,慢慢的往樓上走。
馬威跟著出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鐵床。忽然又進去了,把床單子……自己的淚痕還濕著———輕輕舒展了一回。低著頭出來,把門關好,往樓上走。
“父親!”馬威進了書房,低聲兒叫:“父親!”
老馬先生答應了一聲,差點沒落下淚來。
馬威站在父親的椅子後麵,慢慢的說:
“父親!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沒關係!前些日子……我瘋了!……瘋了!現在好了!我上她屋裏去,為是……表示我最後的決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們,沒有外國人看得起咱們的,難怪她!從今天起,咱們應該打起精神做咱們的事!以前的事……我瘋了!李子榮要走,咱們也攔不住他,以後的事,全看咱們的了!他允許幫咱們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話一定是真的!我前兩天得罪了他,我沒心得罪他,可是,我……瘋了!他一點沒介意,他真是個好人!父親!我對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榮那樣的一個兒,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萬幸,我沒李子榮那樣的個兒子!”馬老先生搖著頭一笑。
“父親!你答應我,咱們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得省著點花錢!咱們得早起晚睡打著精神幹!咱們得聽李子榮的話!我去找他,問他找著事沒有。他已經找著事呢,無法,隻好叫他走。他還沒找著事呢,咱們留著他!是這樣辦不是,父親?”
“好,好,好!”馬老先生點著頭說,並沒看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著心鬧———什麼事都好辦!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兒,你母親死得早!我就指著你啦,你說什麼是什麼!你去跟李夥計商議,他要是說把房子拆了,咱登時就拆!去把他找來,一塊來吃中國飯去,我在狀元樓等你們。你去吧,給你這一鎊錢。”老馬先生,把一鎊錢的票子掖在馬威的口袋裏。
…………
馬威這幾天的心裏像一鍋滾開花的粥:愛情,孝道,交情,事業,讀書,全交互衝突著!感情,自尊,自恨,自憐,全彼此矛盾著!父親不好,到底是父親!李子榮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幫助父親做事,還有工夫念書嗎?低著頭念書,事業交給誰管呢?除此以外,還有個她!她老在眼前,心上,夢裏,出沒無常。總想忘了她,可是那裏忘得下!什麼事都容易擺脫,隻有愛情,隻有愛情是在心根上下種發芽的!她不愛我,誰管她愛不愛呢!她的笑,她的說話,她的舉動,全是叫心裏的情芽生長的甘露;她在那兒,你便迷惑顛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隻有鐵心人能辦到!馬威的心不是鐵石,她的白胳臂一顫動,他的心也就跟著顫動!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愛她,因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因為她是為叫人愛而生下來的!……不敢這麼著,不願意那麼著,自己的身分在那兒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點火氣,自尊的心!為什麼跟著她後邊求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看重了些!為什麼不幫助父親作事!為什麼不學李子榮!……完了!我把眼淚灑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護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將來得個好丈夫,快活一輩子!這是……父親進來了!……有點恨父親!可是父親沒說什麼,我得幫助他,我得明告訴他!告訴了父親,心裏去了一塊病。去找李子榮,也照樣告訴他。
“老李!”馬威進了鋪子就叫:“老李!完了!”
“什麼完了?”李子榮問。
“過去的是曆史了,以後我要自己管著我的命運了!”
“來,咱們拉拉手!老馬,你是個好小子!來,拉手!”李子榮拉住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樣?是走呀,還是幫助我們?”
“我已經答應西門爵士,去幫助他。”李子榮說:“他現在正寫書,一本是他化驗中國磁器的結果,一本是說明他所收藏的古物。我的事是幫助他作這本古物的說明書,因為他不大認識中國字。我隻是每天早晨去,一點鍾走,正合我的適。”
“我們的買賣怎辦呢?”馬威問。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現在預備一大批貨,到聖誕節前來個大減價。所有的貨物全號上七扣,然後是照顧主兒就送一本彩印的明書。我去給你們辦這個印刷的事,你們給我出點車錢就行。《亞細亞雜誌》和東方學院的《季刊》全登上三個月的廣告。至於辦貨物呢,叫你父親先請王明川吃頓中國飯,然後我和老王去說,叫他給你們辦貨,他是你伯父的老朋友,他自己又開古玩鋪,又專辦入口貨的事情。交給他五百鎊錢辦貨,貨辦來以後,就照著我的辦法來一下。這一下子要是成功,你們的事業就算站住了。就是失敗———大概不會吧!你看怎樣?你得天天下午在這裏,早晚去念書;專指馬老先生一個人不成!貨到了之後我來幫助你們分類定價碼,可是你們得管我午飯,怎樣?”
“老李,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啦!我們的失敗與成功,就看此一舉啦!老李,父親在狀元樓等你吃飯呢,你去不去?”
“不!謝謝!還是那句話,吃一回就想吃第二回,太貴,吃不起!我說老馬,你應當上鄉下歇一個禮拜去,散逛散逛。好在我還在這兒幾天,你正好走。”
“上那兒好呢?”馬威問。
“地方多了,上車站去要份旅行指南來,挑個地方去住一個禮拜,對身體有益!老馬!好,你去吃飯吧,替我謝謝馬老先生!多吃點呀!”李子榮笑起來了。
馬威一個人出來,李子榮還在那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