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力坐下,看看老馬,看看小馬,看看母親,藍眼珠兒一動一動的放出一股喜歡的光彩來。

“媽!我真喜歡!”瑪力把腦袋靠住母親的胸脯兒說:“我明天上他家裏去,他的親友正式的慶賀我們!媽!我真喜歡!”

溫都太太輕輕拍著她女兒的肩膀,眼中落下淚來。

“媽!怎麼?你哭了?媽!”瑪力伸上去一隻手摟定她母親的脖子。

“我是喜歡的!瑪力!”溫都太太勉強著一笑:“瑪力,你和他們把這些禮物拿到書房去,我去喂狗,就來。”

“馬威,來呀!”瑪力說著,拿起她們母女的東西,笑嘻嘻的往外走。

馬威看了父親一眼,慘然一笑,毫不注意的把東西抱起來,走出去。

老馬先生眨巴著眼睛,看出兒子的神氣不對,可想不起怎樣安慰他。等他們都出去了,他拿起酒杯又斟了一杯,在那掛著相思豆的電燈底下,慢慢的滋潤著。

溫都太太又回來了,他忙把酒杯放下。她看了他一眼,看了燈上的相思豆兒一眼。臉上一紅,往後退了兩步。忽然小脖子一梗,臉上更紅了,飛快的跑到他的前麵,捧著他的臉,正在他的嘴上親了一親。

老馬的臉一下兒就紫了,身上微微的顫動。嘴唇木木張張的笑了一笑,跑上樓去。

溫都太太待了一會兒也上樓來了。

…………

晚上都睡了覺,溫都太太在床上抱著丈夫的像片連三並四的吻,眼淚一滴一滴的落。

“我對不起你,寶貝!我不得已!我寂寞!瑪力也快走了,沒有人跟我作伴!你原諒我!寶貝!最親愛的!我支持了這些年了,我沒法再忍了!寂寞!孤苦!你原諒我!……”

她抱著像片睡去了。

聖誕的第二天早晨,地上鋪著一層白霜,陽光悄悄的從薄雲裏透出來。人們全出來了,因為陽光在外麵。有的在聖誕吃多了,父子兄弟全光著腿往鄉下跑,長途的競走比吃化食丸強。有的帶著妻子兒女去看父母,孩子們都不自然的穿著新衣裳,極驕傲的拿著新得的玩藝兒,去給祖父母看。有的昨天睡晚,到十二點還在被窩裏忍著,腦袋生疼,因為酒喝多了。有的早早就起來,預備早些吃午飯,好去看戲,或是看電影,魔術,雜耍,馬戲,……無論是看什麼吧,反正是非玩一玩不可。

溫都母女全起晚了,剛吃過早飯,李子榮就來了。

他的鼻子凍得通紅,帽沿上帶著幾片由樹枝飛下來的霜。大氅上有些土,因為穿上新鞋,(馬老先生給他的,)一出門便滑倒了;好在摔跟頭是常事,爬起以後是向來不撢土的。他起來的早,出來的早,一來因為外麵有太陽,二來因為馬威給他的表也是一天快二十多分鍾。李子榮把新表舊表全帶著,為是比比那個走的頂快;時間本來是人造的,何不叫它快一點:使生活顯著多忙亂一些呢;你就是不管時間,慢慢的走,難道走到生命的盡頭,你還不死嗎!

“老馬!走哇!”李子榮在門外說。

“進來,坐一會,老李!”馬威開開門說。

“別進去了,我們要打算聽戲,非早去買票不可。萬一買不到票,我們還可以看馬戲,或電影去;晚了可就那兒也擠不進去了!走哇!快!”

馬威進去,穿上大氅,扣上帽子,又跑出來。

“先到皮開得栗買票去!”李子榮說。

“好。”馬威回答,眉毛皺著,臉兒沈著。

“又怎麼啦?老馬!”李子榮問。

“沒怎麼,昨天吃多了!”馬威把手插在大氅兜兒裏,往前一直的走。

“我不信!”李子榮看著馬威的臉說。

馬威搖了搖頭,心中有點恨李子榮!李子榮這個人可佩服,可愛,———有時候也可恨!

李子榮見馬威不言語,心中也有點恨他!馬威這小孩子可愛,———也有時候可恨!

其實他們誰也不真恨誰,因為彼此相愛,所以有時候仿佛彼此對恨。

“又是溫都姑娘那回事兒吧?”李子榮把這句話說得分外不受聽。

“你管不著!”馬威的話更難聽。

“我偏要管!”李子榮說完嘻嘻的一笑。看著馬威不出聲了,他接著說:“老馬!事業好容易弄得有點希望,你又要這個,難道你把事業,責任,希望,誌願,就這樣輕輕的犧牲了嗎!”

“我知道!”馬威的臉紅了,斜著眼瞪了李子榮一下。

“她不愛你,何必平地掘餑呢!”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呀?我問你!”李子榮是一句不容,句句問到馬威的心窩上:“我是個傻小子,我隻知道傻幹!我不能夠為一個女人把事業犧牲了!看事情,看事情!眼前擺著的事:你不幹,你們父子就全完事大吉,這點事兒還看不清嗎!”

“你是傻子,看不出愛情的重要來!”馬威看了天空一眼,太陽還沒完全被雲彩遮起來。

“我是個傻子,假如我愛一個不愛我的女人!”李子榮說著,全身一使勁,新鞋底兒硬,又差點兒摔了個跟頭。

“夠了!夠了!別說了,成不成?”

“夠了?這半天你光跟我抬了杠啦,一句正經的還沒說呢!夠了?”

“我恨你!李子榮!”

“我還恨你呢,馬威!”李子榮笑了。

“無法,還得告訴你!”馬威的臉上有一釘點笑容:“這麼回事,老李,她和別人定了婚啦!”

“與你有什麼相幹呢?”

“我始終沒忘了她,忘不了!這麼兩三個月了,我試著把她忘了,遇見她的時候,故意的不看她,不行!不行!她老在我心的深處藏著!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我知道她不愛我;我可是忘不了她!她定了婚,我的心要碎了!心就是碎了,也無用,我知道,可是———”他眼睛看著地,冷笑了一聲,不言語了。

李子榮也沒說什麼。

走了半天,李子榮笑了,說:

“老馬,我知道你的委屈,我沒法兒勸你!你不是不努力,你不是沒試著忘了她,全無效,我也真沒法兒啦!搬家,離開她,行不行?”

“等跟父親商量商量吧!”

兩個青年到皮開得栗的戲館子買票,買了好幾家,全買不到,因為節後頭天開場,票子早全賣出去了。於是兩個人在飯館吃了些東西,跑到歐林癖雅去看馬戲。

李子榮看什麼都可笑:猴子騎馬,獅子跳圈,白熊騎自行車,小驢跳舞……全可笑。看著馬威的臉一點笑容沒有,他也不好笑出來了,隻好肚子裏笑。

看完馬戲,兩個人喝了點茶。

“老馬!還得打起精神幹呀!”李子榮說,“事情已經有希望,何必再一歇鬆弄壞了呢!你已經試過以身體的勞動勝過精神上的抑鬱,何不再試一試呢!況且你現在已完全無望,她已經定了婚,何必一定往牛犄角裏鑽呢!謝謝你,老馬!改天見吧!”

“改天見吧,老李!”

…………

馬威回到家中,溫都太太正和他父親一塊兒在書房裏坐著說話呢。

“嘿嘍,馬威!”她笑著說:“看見什麼啦?好不好?”

“去看馬戲,真好!”馬威坐下說。

“我說,咱們也得去看,今年的馬戲頂好啦!”

“咱們?”馬威心中盤算:“不用‘馬先生’了?有點奇怪!”

“咱們禮拜六去,好帶著瑪力,是不是?”馬老先生笑著說。

“又是一個‘咱們’,”馬威心裏說。

“別忘了!”溫都太太搭訕著出去了。

“父親!咱們搬家,換換地方,好不好?”馬威問。

“為什麼呢?”老馬說。

“不為什麼,換個地方,新鮮一點。”

老馬先生往火上添了兩塊煤。

“你不願意呢,父親,作為我沒說,搬不搬沒多大關係!”

“我看,在這兒挺舒服,何必瞎折騰,多費點子錢呢!再說,溫都———”老馬先生沒往下說,假裝咳嗽了兩聲。

父子都不言語了。樓下瑪力姑娘唱起來,琴彈得亂七八糟,可是她的嗓子怪清亮的。馬威站起來,來回走了幾趟。

“馬威!”馬老先生低聲的說:“你伯父留下的那個戒指,你給我啦?”

“我多咱說給你來著?父親!”

“你給我好不好?”

“那是伯父給我的紀念物,似乎我應當存著,其實一個戒指又算得了什麼呢!父親,你要那個幹什麼?你又不戴。”

“是這麼一回事,馬威!”老馬的臉慢慢的紅起來,說話也有點結巴:“是這麼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溫都太太!我無法,———對不起你!無法!她———你看!”

馬威要說的話多了,自己想起來的,和李子榮責備他的,多了!但是,他不能說!有什麼臉說父親,看看自己!李子榮可以說,我,馬威,沒資格說話!況且,父親娶溫都太太倒許有點好處呢。她會過日子,她不像年青的姑娘那麼奢侈。他有個家室,也許一高興,死心踏地的作買賣。可是,將來怎回國呢?想到這裏,不知不覺的就說出來了。

“父親,你要是在這裏安了家,將來還回國不呢?”

馬老先生叫馬威問楞了!真的,會沒想到這一層!回國是一定的,帶著她?就是她願意去,我怎麼處置她呢?真要是個大財主,也好辦了,在上海買大樓,事事跟在英國一樣。可是,咱不是闊人,叫她一個人跟著咱去,沒社會,沒樂趣,言語不通,飲食不服?殘忍!她去了非死不可!不帶她回國,我老死在這裏,和哥哥的靈埋在一塊兒?不!不!不!非回國不可,不能老死在這裏!沒辦法!真沒辦法!

“馬威!把這個戒指拿去!”

老馬先生低著頭把戒指遞給馬威,然後兩手捧著腦門,一聲也不出了!

…………

老馬真為了難,而且沒有地方去說!跟馬威說?不成!父子之間那好正本大套的談這個!跟伊牧師去說?他正恨著咱不幫助念中國書,去了是自找釘子碰!沒地方去說,沒地方去說!半夜沒睡著覺,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閉上眼睡熟了,偏巧就夢見了故去的妻子!婦人們,死了還不老實著!馬先生對婦人們有點懷疑;可是,懷疑也沒用,婦人是婦人,就是婦人們全入了“三仙庵”當尼姑,這些事還是免不了的!婦人們!

第二天早晨起來,心中還是糊糊塗塗的,跟天上的亂黑雲一樣。吃早飯的時候,馬威一句話沒說,撅著嘴死嚼麵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爛了才好。馬老先生斜著眼睛,由眼鏡的邊框上看他兒子,心裏有點發酸;趕緊把眼珠轉回來,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鹽,倒在茶碗裏了。溫都母女正談著馬戲的事兒,瑪力的眼睛好像藍汪汪的水上加上一點油那麼又藍又潤,看著媽媽的小尖鼻子。她已經答應和她媽媽一塊兒去看,及至聽說馬老先生也去,她又設法擺脫,先說華盛頓約她看電影,後又說有人請她去跳舞。馬威聽著不順耳,賭氣子一推碟子,站起來,出去了。

“喲!怎麼啦?”溫都太太說,說完,小嘴兒還張著,好像個受了驚的小母雞。

瑪力一聳肩,笑了笑。

老馬先生沒言語,喝了口碗裏的鹹茶。

吃過早飯,馬老先生叼著煙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鋪子十之八九還關著門,看著非常的慘淡。叫了輛汽車到亞力山大家裏去。

亞力山大的街門是大紅的,和亞力山大的臉差不多。老馬一按鈴,出來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臉上隻有一隻眼睛。鼻子挺大挺紅,好像剛喝完兩瓶啤酒。此外沒有可注意的東西。

老馬先生沒說什麼,老太婆也沒說什麼。她一點頭,那隻瞎眼睛無意識的一動,跟著就往裏走,老馬後麵隨著。兩個人好像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著言語傳達他們的心意。

亞力山大的書房是又寬又大,頗有點一眼看不到底的樣兒。山牆中間一個大火,燒著一堆木頭,火苗往起噴著,似乎要把世界都燒紅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邁步就能把腳麵陷下去似的。隻有一張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兒稍微比象腿粗一點,椅子背兒可是比皇上的寶座矮著一寸多些。牆上掛滿了東西,什麼也有:像片兒,油畫,中國人作壽的喜幛子,好幾把寶劍,兩三頭大鹿腦袋,犄角很危險的往左右撐著。

亞力山大正在火前站著,嘴裏叼著根大呂宋煙,煙灰在地毯上已經堆了一個小墳頭。

“哈!老馬!快來暖和暖和!”亞力山大給他拉過把椅子來,然後對那老太太說:“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紅葡萄來,謝謝!”

老太太的瞎眼動了動,轉身出去了,像個來去無蹤的鬼似的。

“我說,老馬,節過的好不好?喝了回沒有?不能!不能!那個小寡婦決不許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拍了老馬肩膀一下,老馬差點摔到火裏去。

老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陣。亞力山大也笑開了,把比象腿粗點的桌腿兒震得直顫動。

“老馬,給你找倆外錢兒,你幹不幹?”亞力山大問。

“什麼事?”馬老先生似乎有點不愛聽“外錢兒”三個字。臉上還是笑著,可是鼻窪子那溜兒顯出點冷笑的意思。

“先不用提什麼事,五鎊錢一次,三次,你幹不幹吧?”亞力山大用呂宋煙指著老馬的鼻子問。

門開了,前麵走著個老黑貓,後麵跟著哈定太太。她端著個小托盤,盤子上一瓶葡萄酒,兩個玻璃杯。把托盤放在桌上,她給他們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動了一動,就往外走;捎帶腳兒踩了黑貓一下。

“老馬,喝著!”亞力山大舉起酒杯來說:“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你到底幹不幹哪?五鎊錢一次!”

“到底什麼事?”老馬喝了口酒,問。

“作電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會作電影呢,別打哈哈!”馬老先生看著杯裏的紅酒說。

“容易!容易!”亞力山大坐下,把腳,兩隻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麵。“我告訴你:我現在幫著電影公司寫布景,自然是關於東方的景物;我呢,在東方不少年,當然比他們知道的多;我告訴你,有一分知識掙一分錢;把知識變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說,現在他們正作一個上海的故事,他們在東倫敦找了一群中國人,全是扁鼻子,狹眼睛的玩藝兒,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這群人專為成群打夥的起哄,叫影片看著真像中國,所以他們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沒關係;導演的人看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沒分別:演鄉景他們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說:他們要個體麵的中國老頭,扮中國的一個富商,並沒有多少作派,隻要長得體麵,站在那裏像個人兒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鎊錢,你幹不幹?沒有作派,導演的告訴你站在那兒,你站在那兒;叫你走道兒,你就走幾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撿十五鎊錢!你幹不幹?”

亞力山大越說聲音越高;一氣說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嚨裏直咕咕的響。

老馬先生聽著亞力山大嚷,一麵心中盤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還是一定得給她買個戒指。由鋪子提錢買,就是馬威不說什麼,李子榮那小子也得給馬威出壞主意。這樣充一回富商,又不難,白得十五鎊錢,給她買個小戒指,倒不錯!自然演電影不算什麼體麵事,況且和東倫敦那把子東西一塊擠,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幹不幹哪?”亞力山大在老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個炸彈似的:“再喝一杯?”

“幹!”老馬先生一麵揉耳朵,一麵點頭。

“好啦,定規了!過兩天咱們一同見導演的去。來,再喝一杯!”

兩個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亞力山大喊:“再給我們來一瓶!”

瞎老太太又給他們拿來一瓶酒,又踩了黑貓一腳。黑貓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聲也沒出。

亞力山大湊到老馬的耳朵根兒說:

“傻貓!叫喚不出來了,還醉著呢!昨兒晚上跟我一塊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這裏;哈定太太睜著的那隻眼睛專看不見貓!你明白我的意思?”

亞力山大笑開了。

老馬先生也笑開了,把這幾天的愁悶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過是聖誕的餘波,人民並不瘋了似的鬧,鋪子也照常的開著。“快樂的新年”雖然在耳邊嗡嗡著,可是各處沒有一點快樂與新鮮的表現。天氣還是照常的悲苦,霧裏的雨點,鬼鬼啾啾的,把人們打得都縮起脖子,像無精失采的小鷺鷥。

除夕的十二點鍾,街上的鍾聲,汽笛,一齊響起來。馬威一個人,光著頭,在街上的黑影裏站著,偷偷落了幾點淚。一來是有點想家,二來是心中的苦處觸機而發。擦了擦淚,歎了一口氣:

“還得往前幹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來了,吃過早飯,決定遠遠的去走一回,給新年一個勇敢的起始。告訴了父親早一點到鋪子去,他自己到十二點以後才能到。

出門坐上輛公眾汽車,一直到植物園去。車走了一點來鍾才到了植物園外麵。園外沒有什麼人,園門還悄悄的關著。他折回到大橋上,扶著石欄,看著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著,岸上的老樹全靜悄悄的立著,看著河水的波動。樹上隻有幾隻小黑鳥,縮著脖兒,彼此唧咕,似乎是訴什麼委屈呢。靠著岸拴著一溜小船,隨著浪一起一落,有點像閑膩了,不得不動一動似的。馬威呆呆的看著河水,心思隨著灰波越走越遠,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遠處的灰雲把河水,老樹,全合成一片灰霧,渺茫茫的似另有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一樣灰淡慘苦,隻是極遠極遠,不容易看清楚了。

遠處的鍾敲了十點,馬威遲遲頓頓的,好像是舍不得,離開大橋,又回到園門來。門已開了,馬威把一個銅子放在小鐵桌子上,看門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馬威向他說了聲“快樂的新年。”

除了幾個園丁,園內看不見什麼人,馬威挺著胸,吸了幾口氣,園中新鮮的空氣好像是給他一個人預備的。老樹,小樹,高樹,矮樹,全光著枝幹,安閑的休息著;沒有花兒給人們看,沒有果子給鳥兒吃,隻有彎曲的瘦枝在空中畫上些自然的花紋。小矮常青樹在大樹後麵蹲著,雖然有綠葉兒,可是沒有光著臂的老樹那麼驕傲尊嚴。纏著枯柳的藤蔓像些睡了的大蛇,隻在樹梢上掛著幾個磁青的豆莢。園中間的玻璃溫室掛著一層薄霜,隔著玻璃還看得見裏邊的綠葉,可是馬威沒進去看。路旁的花池子連一枝小花也沒有,池中的土全翻起來,形成許多三角塊兒。

河上的白鷗和小野鴨,唧唧鴨鴨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鴨差不多都縮著脖蹲著,有時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著總多少有點傻氣。白鷗可不像鴨子那麼安穩了,飛起來,飛下來,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幾條不聯續的銀線。小黑鴨子老在水上漂著,小尾巴後麵扯著條三角形的水線;也不往起飛,也不上岸去蹲著,老是漂著,眼睛極留神的看,有時候看見河內的倒影,也探下頭去撈一撈。可憐的小黑鴨子!馬威心裏有些佩服這些小黑玩藝兒:野鴨太懶,白鷗太浮躁,隻有小黑鴨老含著希望。

地上的綠草比夏天還綠上幾倍,隻是不那麼光美。靠著河岸的綠草,在潮氣裏發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聞。馬威順著河岸走,看著水影,踏著軟草,聞著香味,心裏安閑極了,隻是有點說不出來的愁悶在腦子裏縈繞著。河上幾隻大白鵝,看見馬威,全伸著頭上的黃包兒,跟他要吃食。馬威手裏什麼也沒有,傻鵝們斜楞著眼彼此看了看,有點失望似的。走到河的盡處,看見了鬆梢上的塔尖,馬威看見老鬆與中國寶塔,心中不由高興起來。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東方去了。

站了半天,隻看見一兩對遊人,從樹林中間影兒似的穿過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園走了去。竹園內沒有人,沒有聲音,隻有竹葉,帶著水珠,輕輕的動。馬威哈著腰看竹根插著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國的,東方各處的竹子,都雜著種在一塊。

“帝國主義不是瞎吹的!”馬威自己說:“不專是奪了人家的地方,滅了人家的國家,也真的把人家的東西都拿來,加一番研究。動物,植物,地理,言語,風俗,他們全研究,這是帝國主義厲害的地方!他們不專在軍事上霸道,他們的知識也真高!知識和武力!武力可以有朝一日被廢的,知識是永遠需要的!英國人厲害,同時,多麼可佩服呢!”

地上的潮氣把他的腳冰得很涼,他出了竹園,進了杜鵑山,———兩個小土山,種滿杜鵑,夾著一條小山溝。山溝裏比別處都暖一點,地上的幹葉聞著有股藥味。

“春天杜鵑開花的時候,要多麼好看!紅的,白的,淺粉的,像———”他忽然想到:“像瑪力的臉蛋兒!”

想到這兒,他周身忽然覺得不合適,心仿佛也要由嘴裏跳出來。不知不覺的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咬著指甲。

“沒用!沒用!”他想著她,同時恨自己,著急而又後悔:“非忘了她不可!別和父親學!”他摸了摸口袋,摸著那個小戒指,放在手心上,呆呆的看著,然後用力的往地上一摔,摔到一堆黃葉裏去,那顆鑽石在一個破葉的縫兒裏,一閃一閃的發亮。

楞了半天,聽見遠遠的腳步聲兒,他又把戒指撿起來,仍舊放在袋兒裏。山溝是彎彎的,他看不見對麵來的人,轉身,往回走,不願意遇見人。

“馬威!馬威!”後麵叫。

馬威聽見了有人叫他,他還走了幾步,才回頭看。

“嘿嘍!伊姐姐!”

“新禧!新禧!”伊姑娘用中國話說,笑著和他握了握手。

她比從前胖了一點。脖子上圍著一條狐皮,更顯得富泰一點。她穿著一身藍呢的衣裙,加著一頂青絨軟帽,帽沿自然的往下垂著些,看著穩重極了。在小山溝裏站著,叫人說不上來,是她,還是那些冷靜的杜鵑,更安穩一些。

“伊姐姐!”馬威笑著說:“你怎這麼早?”

“上這裏來,非早不可。一等人多,就沒意思了!你過年過得好?馬威!”她用小手絹揉了揉鼻子,手指在手套裏鼓膨膨的把手套全撐圓,怪好看的。

“好。你沒上那裏去?”

兩個齊著肩膀走,出了小山溝。她說:

“沒有。大冷的天,上那兒也不舒服。”

馬威不言語了,眉頭皺著一點,大黑眼珠兒釘著地上的青草。

“馬威!”伊姑娘看著他的臉說:“你怎麼老不喜歡呢?”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眼睛發著些亮光,顯著慈善,聰明,而且秀美。

馬威歎了口氣,看了她一眼。

“告訴我,馬威!告訴我!”她說得很懇切很自然;跟著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樣純潔,和善。

“叫我從何處說起?姐姐!”馬威勉強著一笑,比哭的樣子還淒慘一些。“況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訴你,姐姐,你是個姑娘。”

她又笑了,覺得馬威的話真誠,可是有點小孩子氣。

“告訴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為什麼姑娘應當比男人少聽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問。

“你要是不乏,咱們還是走著談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腳指頭已經凍了一個包啦。說吧,馬威!”

“全是沒法解決的問題!”他遲鈍的說,還是不願意告訴她。

“聽一聽,解決不解決是另一問題。”她說得非常痛快,聲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說吧!”馬威知道非說不可,隻好粗粗的給她個大略;真要細說,他的言語是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我愛瑪力,她不愛我,可是我忘不了她。我什麼方法都試了,試,試,試,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沒用,恨她也沒用。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但是,她,她老在我心裏刺鬧著。這是第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第二個是父親,他或者已經和溫都太太定了婚。姐姐你曉得,普通英國人都拿中國人當狗看,他們要是結婚,溫都太太就永遠不用想再和親友來往了,豈不是陷入一個活地獄。父親帶她回國,住三天她就得瘋了!咱們的風俗這麼不同,父親又不是個財主,她不能受那個苦處!我現在不能說什麼,他們相愛,他們要增加彼此的快樂,———是快樂還是苦惱,是另一問題———我怎好反對。這又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還有呢,我們的買賣,現在全擱在我的肩膀上了,我愛念書,可是不能不管鋪子的事;管鋪子的事,就沒工夫再念書。父親是簡直的不會作買賣,我不管,好啦,鋪子準一月賠幾十鎊,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專心念書;不念書,我算幹嗎來啦!你看,我忙得連和你念英文的時候都沒有了!我沒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呢!姐姐,你聰明,你愛我們,請你出個好主意吧!”

兩株老馬尾鬆站在他們麵前,枝上垂著幾個不整齊的鬆塔兒。灰雲薄了一點,極弱秀的陽光把鬆枝照得有點金黃色。

馬威說完,看著枝上的鬆塔。凱薩林輕輕的往鬆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間放出一股熱嘟嘟的香味。

“瑪力不是已經和華盛頓定婚了嗎?”她慢慢的說。

“你怎麼知道?姐姐!”他還看著鬆塔兒。

“我認識他!”凱薩林的臉板起來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屬別人,還想她幹嗎呢?馬威!”

“就這一點不容易解決嗎!”馬威似乎有點嘲笑她。

“不易解決!不易解決!”她好像跟自己說,點著頭兒,帽沿兒輕輕的顫。“愛情!沒人明白到底什麼是愛情!”

“姐姐,你沒好主意?”馬威有點著急的樣兒。

凱薩林似乎沒聽見,還嘟囔著:

“愛情!愛情!”

“姐姐,你禮拜六有事沒有?”他問。

“幹什麼?”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請你吃中國飯,來不來?姐姐!”

“謝謝你,馬威!什麼時候?”

“下午一點吧,在狀元樓見。”

“就是吧。馬威,看樹上的鬆塔多麼好看,好像幾個小鈴鐺。”

馬威沒言語,又抬頭看了看。

兩個人都不言語了。穿出鬆林,拐過水池,不知不覺的到了園門。兩個都回頭看了看,園中還是安靜,幽美,清涼。他們把這些都留在後邊,都帶著一團說不出的混亂,愛情,愁苦,出了園門。———快樂的新年?

倫敦的幾個中國飯館要屬狀元樓的生意最發達。地方寬綽,飯食又賤,早晚真有群賢畢集的樣兒。不但是暹羅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裏解饞去,就是英國人,窮美術家,係著紅領帶的社會黨員,爭奇好勝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裏喝杯龍井茶,吃碗雞蛋炒飯。美術家和社會黨的人,到那裏去,為是顯出他們沒有國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裏去,為是多得一些談話資料;其實他們並不喜歡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絲,雞蛋,炒在飯一塊兒。中國人倒不多,一來是吃不著真正中國飯。二來是不大受女跑堂兒的歡迎。在中國飯館裏作事,當然沒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國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國人在一塊兒,轉眼的工夫就有喪掉生命的危險。美而品行上有可懷疑的姑娘們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飛飛眼,晚上就有兩三鎊錢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濟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國人呢,不敢惹,更不屑於招待;人們都看不起中國人嗎,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們的自由與驕傲,誰肯招呼人所不齒的中國人呢!

範掌櫃的頗有人緣兒,小眼睛眯縫著,好像自生下來就沒睡醒過一回;可是臉上老是笑。美術家很愛他,因為他求他們在牆上隨意的畫:小腳兒娘們,瘦老頭兒抽鴉片,鄉下老兒,帶著小辮兒,給菩薩磕頭,五光十色的畫了一牆。美術家所知道的中國事兒正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們能夠把知道的事畫出來。社會黨的人們很愛他,因為範掌櫃的愛說:“Me alis-ma!”胖老太太們很愛他,因為他常把me當I,有時候高興,也把當I當me,胖老太太們覺著這個非常有可笑的價值。設若普通英國人討厭中國人,有錢的英國男女是拿中國人當玩藝兒看。中國人吃飯用筷子,不用刀叉;中國人先吃飯,後喝湯;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白糖;中國人吃米,不加山藥蛋;這些事在普通人———如溫都母女———看,都是根本不對而可惡的;在有錢的胖老太太們看,這些事是無理取鬧的可笑,非常的可笑而有趣味。

範掌櫃的和馬老先生已經成了頂好的朋友,真像親哥兒們似的。馬老先生雖然根本看不起買賣人,可是範掌櫃的應酬周到,小眼睛老眯縫著笑,並且時常給馬老先生作點特別的菜,馬老先生真有點不好意思不和老範套套交情了。再說,他是個買賣人,不錯,可是買賣人裏也有好人不是!

馬老先生到飯館來吃飯,向來是不理學生的,因為學生們看著太俗氣,談不到一塊兒。況且,這群學生將來回國都是要作官的,馬老先生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不但不願意理他們,有時候還隔著大眼鏡瞪他們一眼。

馬老先生和社會黨的人們弄得倒挺熱活。他雖然不念報紙,不知道人家天天罵中國人,可是他確知道英國人對他的勁兒,決不是自己朋友的來派。連那群愛聽中國事的胖老太太們,全不短敲著撩著的損老馬幾句。老馬有時候高興,也頗聽得出來她們的口氣。隻有這群社會黨的人,隻有他們,永遠向著中國人說話,罵他自己政府的侵略政策。馬老先生雖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到底自己頗驕傲是個中國人。隻有社會黨的人們說中國人好,於是老馬不自主的笑著請他們吃飯。吃完飯,社會黨的人們管他叫真正社會主義家,因為他肯犧牲自己的錢請他們吃飯。

老馬要是告訴普通英國人:“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

“什麼?不擱牛奶!怎麼喝?!可怕!”人們至少這樣回答,他撅著小胡子不發聲了。

他要是告訴社會黨的人們,中國茶不要加牛奶,他們立刻說:

“是不是,還是中國人懂得怎麼喝茶不是?中國人替世界發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麼喝法!沒中國人咱們不會想起喝茶,不會穿綢子,不會印書,中國的文明!中國的文明!唉,沒有法子形容!”

聽了這幾句,馬老先生的心裏都笑癢癢了!毫無疑意的信中國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再請他們吃飯!

馬威到狀元樓的時候,馬老先生已經吃完一頓水餃子回家了,因為溫都太太下了命令,叫他早回去。

狀元樓的廚房是在樓底下,茶飯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轆轤差不多的一種機器拉上來。這種機器是範掌櫃的發明,簡單適用而且頗有聲韻,嗞牛咕嗗錄,嗞牛咕嗗錄,帶著一股不可分析的菜味一齊上來了。

食堂是分為內外兩部:外部長而狹,牆上畫著中國文明史的插畫:老頭兒吸鴉片,小姑娘裹小腳……還寫著些:“清明時候雨紛紛”之類的詩句。內部是寬而扁,牆上掛著幾張美人香煙的廣告。中國人總喜歡到內部去,因為看著有點雅座的意味。外國人喜歡在外部坐,一來可以看牆上的畫兒,二來可以看轆轤的升降。

外部已經坐滿了人,馬威到了內部去,找了張靠牆角的空桌坐下。屋裏有兩位中國學生,他全不認識。他向他們有意無意的微微一點頭,他們並沒理他。

“等人?”一個小女跑堂的歪著頭,大咧咧的問。

馬威點了點頭。

那兩位中國學生正談怎麼請求使館抗議罵中國人的電影。馬威聽出來,一個姓茅,一個姓曹,馬威看出來,那個姓茅的戴著眼鏡,可是幾乎沒有眉毛;那個姓曹的沒戴著眼鏡,可是眼神決不充足。馬威猜出來,那個姓茅的主張強迫公使館提出嚴格抗議:如使館不辦,就把自公使至書記全拉出來臭打一頓。那個姓曹的說,國家衰弱,抗議是沒用的;國家強了,不必抗議,人們就根本不敢罵你。兩個人越說越擰蔥,越說聲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馬上打老曹一頓,而姓曹的決沒帶出願意挨打的神氣,於是老茅也就沒敢動手。

兩個人不說了,低著頭吃飯,吃得很帶殺氣。伊姑娘進來了。

“對不起,馬威,我晚了!”她和馬威握了握手。

“不晚,不晚!”馬威說著把菜單遞給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時看了她一眼。說了幾句中國話,跟著開始說英文。

她點了一碟炸春卷,馬威又配上了兩三樣菜。“馬威,你這兩天好點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精神好多了!”馬威笑著回答。

姓茅的惡意的看了馬威一眼,馬威心中有點不舒坦,可是依舊和凱薩林說話。

“馬威,你看見華盛頓沒有?”伊姑娘看著菜單,低聲兒問。

“沒有,這幾天晚上他沒找瑪力來。”馬威說。

“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馬威一眼,剛一和他對眼光兒,她又看到別處去了。

春卷兒先來了,馬威給她夾了一個。她用叉子把春卷斷成兩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下巴底下的筋肉輕輕的動著,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麼香甜,安閑,美滿;她的舉動和瑪力一點也不一樣。

馬威剛把春卷夾開,要往嘴裏送,那邊的老茅用英文說:

“外國的妓女是專為陪著人們睡覺的,有錢找她們去睡覺,茶館酒肆裏不是會妓女的地方!我告訴你,老曹,我不反對嫖,我嫖的回數多了;我最不喜歡看年輕輕的小孩子帶著妓女滿世界串!請妓女吃中國飯!哼!”

伊姑娘的臉紅得和紅墨水瓶一樣了,仍然很安穩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來。

“別!”馬威的臉完全白了,嘴唇顫著,隻說了這麼一個字。

“老茅,”那個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說:“你怎麼了!外國婦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國話說的。

姓茅的依舊用英國話說:

“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愛看人家把妓女帶到公眾的地方來出鋒頭!”他又看了馬威一眼:“出那家子鋒頭!你花得起錢請她吃飯,透著你有錢!咱講究花錢和她們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來了,馬威也站起來,攔著她:

“別!你看我治治他!”

凱薩林沒言語,還在那裏站著,渾身顫動著。

馬威走過去,問那位老茅:

“你說誰呢?”他的眼睛瞪著,射出兩條純白的火光。

“我沒說誰,飯館裏難道不許說話嗎?”茅先生不敢叫橫,又不願意表示軟弱,這樣的說。

“不管你說誰,我請你道歉,不然,你看這個!”馬威把拳頭在桌上一放。

老茅像小螞蚱似的往裏一跳,跳到牆角,一勁兒搖頭。

馬威往前挪了兩步,瞪著茅先生。茅先生的“有若無”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塊擰,還是直搖頭。

“好說,好說,不必生氣。”姓曹的打算攔住馬威。

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馬威釘著茅先生的臉問:

“你道歉不?”

茅先生還是搖頭,而且搖得頗有規律。

馬威冷笑了一聲,看準茅先生的臉,左右開花,奉送了兩個嘴巴。正在眼鏡之下,嘴唇之上,茅先生覺得疼得有點入骨;可是心裏覺著非常痛快,也不搖頭了。

女跑堂的跑進來兩個,都唧咕唧咕的笑,臉上可都轉了顏色。外部的飯座兒也湊過來看,誰也莫明其妙怎回事。範掌櫃的眯縫著眼兒過來把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馬威一眼,低著頭就往外走,馬威也沒攔她。她剛走到內外部分界的小門,看熱鬧的有一位說了話:

“凱!你!你在這兒幹嗎呢?”

“保羅!咱們一塊家去吧!”凱薩林低著頭說,沒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羅說著,從人群裏擠進去,把範掌櫃的一拉,範掌櫃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聰明的把頭磕在桌腿上,磕成一個青藍色的鵝峰。

“馬威,你是怎回事?”保羅把手插在衣袋裏問:“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人似的,和我們的姑娘一塊混!要貪便宜的時候,想著點英國男人的拳頭!”

馬威沒言語,煞白的臉慢慢紅起來。

“你看,老曹,往外帶妓女有什麼好處?”茅先生用英國話說。

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撲;保羅兜著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馬威退,退,退,退了好幾步,扶住一張桌子,沒有倒下;茅先生小螞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範掌櫃的要過來勸,又遲疑,笑嘻嘻的用手摸著頭上的鵝峰,沒敢往前去。

“再來!”保羅冷笑著說。

馬威摸著脖子,看了保羅一眼。

門外的中國人們要進來勸,英國人們把門兒攔住:

“看他們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易,公平的打!”

幾個社會黨的人,向來是奔走和平,運動非戰的;可是到底是英國人,一聽見“公平的打”,從心根兒上讚同,都立在那裏看他們決一勝負。

馬威緩了一口氣,把硬領一把扯下來,又撲過保羅去。保羅的臉也白了,他搪住馬威的右手,一拳照著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馬威送回原地。馬威並沒緩氣,一扶桌子,登時一攢勁,在保羅的胸部虛晃了一下,沒等保羅還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羅的下巴底下。保羅往後退了幾步,一咬牙,又上來了,在他雙手還替身體用力平衡的時候,馬威穩穩當當又給了他一拳。保羅一手扶著桌子,出溜下去了。他兩腿拚命的往起立,可是怎麼也立不起來了。馬威看著他,他還是沒立起來。馬威上前把他攙起來,然後把右手伸給他,說:

“握手!”

保羅把頭一扭,沒有接馬威的手。馬威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撿起硬領,慢慢往外走,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幾位社會黨的人們,看著馬威,沒說什麼,可是心裏有點恨他!平日講和平容易,一旦看見外人把本國人給打了,心裏不知不覺的就變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馬威站在飯館外麵,找伊姑娘,也不見了。他安上硬領,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陣。

“媽!媽!”瑪力含著淚說,兩個眼珠好像帶著朝露的藍葡萄珠兒:“好幾天沒看見他了,給他寫信,也沒回信。我得找他去,我得問問他!媽,我現在恨他!”她倒在母親的懷裏,嗚嗚的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