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力,好瑪力,別哭!”溫都太太拍著瑪力的腦門兒說,眼中也含著淚:“華盛頓一定是忙,沒工夫看你來。愛情和事業是有時候不能兼顧的。信任他,別錯想了他,他一定是忙!瑪力,你是在禮拜六出去慣了,今天沒人和你出去,所以特別的不高興。你等著,晚上他一定來,他要是不來,我陪你看電影去。瑪力?”
瑪力抬起頭來,抱著母親的脖子親了親。溫都太太替女兒往後攏了攏頭發。瑪力一邊抽達,一邊用小手絹擦眼睛。
“媽媽,你看他是忙?你真這麼想嗎?連寫個明信片的工夫都沒有;我不信!我看他是又交了新朋友了,把我忘了!男人都是這樣,我恨他!”
“瑪力,別這麼說!愛情是多少有些波折的。忍耐,信任,他到末末了還是你的人!你父親當年,”溫都太太沒往下說,微微搖了搖頭。
“媽,你老說忍耐,信任!憑什麼女的總得忍耐,信任,而男人可以隨便呢!”瑪力看著母親的臉說。
“你已經和他定了婚,是不是?”溫都太太問,簡單而厲害。
“定婚的條件是要雙方守著的,他要是有意破壞,我為什麼該一個人受苦呢!再說,我沒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現在———”瑪力還坐在她母親的懷裏,腳尖兒搓搓著地毯。
“瑪力,別這麼說!”溫都太太慢慢的說:“人類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能離開男的。婚姻是愛的結束,也是愛的嚐試,也是愛的起頭!瑪力,聽媽媽的話,忍耐,信任,他不會拋棄了你,況且,我想這幾天他一定是忙。”
瑪力站起來,在鏡子前麵照了照,然後在屋裏來回的走。
“媽媽,我自己活著滿舒服,歡喜,可以不要男人!”
“你?”溫都太太把這個字說得很尖酸。
“要男人的時候,找男人去好了,咱們逃不出天然律的管轄!”瑪力說得有點嘲弄的意思,心裏並不信這個。
“瑪力!”溫都太太看著女兒,把小紅鼻子支起多高。
瑪力不言語了,依舊的來回走。心中痛快了一點,她一點也不信她所說的話,可是這麼說著頗足以出出心中的惡氣!
在愛家庭的天性完全消滅以前,結婚是必不可少的。不管結婚的手續,形式,是怎樣,結婚是一定的。人類的天性是自私的,而最快活的自私便是組織起個小家庭來。這一點天性不容易消滅,不管人們怎麼提倡廢除婚姻。瑪力一點也不信她所說的,隻是為出出氣。
溫都太太也沒把瑪力的話往心裏聽,她所盤算的是:怎麼叫瑪力喜歡了。她知道青年男女,特別是現代的青年男女,是閑不住的。總得給他們點事作,不拘是跳舞,跑車,看電影,……反正別叫他們閑著。想了半天,還是看電影最便宜;可是下半天還不能去,因為跟老馬先生定好一塊上街。想到這裏,溫都太太的思想又轉了一個彎:她自己的婚事怎麼告訴瑪力呢!瑪力是多麼驕傲,能告訴她咱要嫁個老 !由這裏又想到:到底這個婚事值得一幹不值呢?為保存社會的地位,還是不嫁他好。可是,為自己的快樂呢?……真的照瑪力的話辦?要男人的時候就去找他?結果許更壞!社會,風俗,男女間的關係是不會真自由的!況且,男女間有沒有真自由存在的地方?———不能解決的問題!她擦了擦小鼻子,看了瑪力一眼,瑪力還來回的走,把臉全走紅了。
“溫都太太!”老馬先生低聲在門外叫。
“進來!”溫都太太很飄灑的說。
老馬先生叼著煙袋扭進來。新買的硬領,比脖子大著一號半,看著好像個白羅圈,在脖子的四圍轉。領帶也是新的,可是係得絕不直溜。
“過來!”溫都太太笑著說。
她給他整了整領帶。瑪力斜眼看他們一眼。
“咱們不是說上街買東西去嗎?”馬老先生問。
“瑪力有點———不舒服,把她一個人擱下,我不放心。”溫都太太說,然後向瑪力:“瑪力,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好不好?”
“我不去,我在家等著華盛頓,萬一他今天來呢!”瑪力把惡氣出了,還是希望華盛頓來。
“也好。”溫都太太說著出去換衣裳。
馬威回來了。他的臉還是煞白,嘴唇還滴滴血,因為保羅把他的牙打活動了一個。硬領兒歪七扭八的,領帶上好些個血點。頭發刺刺著。呼吸還是很粗。
“馬威!”馬老先生的脖子在硬領裏轉了個大圈。
“嘔!馬威!”瑪力的眼皮紅著,嘴唇直顫。
馬威很驕傲的向他們一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馬威!”馬老先生走過來,對著馬威的臉問:“怎麼了?”
“打架來著!”馬威說,眼睛看著地毯。
“跟誰?跟誰?”馬老先生的臉白了,小胡子也立起來。
“保羅!我把他打啦!”馬威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
“保羅———”
“保羅———”
馬老先生和瑪力一齊說,誰也不好意思再搶了,待了一會兒,馬老先生說:
“馬威,咱們可不應當得罪人哪!”
馬老先生是最怕打架,連喝醉了的時候,都想不起用酒杯往人家頭上摔。馬太太活著的時候,小夫妻倒有時候鬧起來,可是和夫人開仗是另一回事,況且夫人多半打不過老爺!馬威小時候,馬老先生一天到晚囑咐他,別和大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遠著點!得,現在居然在倫敦打洋鬼子,而且打的是保羅,伊牧師的兒子!馬老先生呆呆的看著兒子,差點昏過去。
“嘔!馬威!”溫都太太進來,喊得頗像嚇慌了的小鳥。
“他把保羅打了,怎麼好,怎麼好?”馬老先生和溫都太太叨嘮。
“嘔,你個小淘氣鬼!”溫都太太過去看著馬威。然後向馬老先生說:“小孩子們打架是常有的事。”然後又對瑪力說:“瑪力,你去找點清水給他洗洗嘴!”然後又對馬老先生說:“咱們走哇!”
馬老先生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沒說什麼,扯著馬老先生的胳臂就往外走,他一溜歪斜的跟著她出去。
瑪力拿來一罐涼水,一點漱嘴的藥,一些藥棉花。先叫馬威漱了漱口,然後她用棉花輕輕擦他的嘴唇。她的長眼遮毛在他的眼前一動一動的,她的藍眼珠兒滿含著慈善和同情,給他擦幾下,仰著脖子看一看,然後又擦。她的頭發挨著他的臉蛋,好像幾根通過電的金絲,叫馬威的臉完全熱透了,完全紅了。他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可是他覺到由她胸脯兒出來的熱氣,溫和,香暖,叫他的全身全顫動起來。
“馬威,你們怎麼打起來的?”瑪力問。
“我和伊姑娘一塊兒吃飯,他進來就給我一拳!”馬威微笑著說。
“嘔!”瑪力看著他,心裏有點恨他,因為他居然敢和保羅打架;又有點佩服他,因為他不但敢打,而且打勝了。英雄崇拜是西洋人的一種特色,打勝了的總是好的,瑪力不由的看著馬威有點可愛。他的領子歪著,領帶上的血點,頭發亂蓬蓬的,都非常有勁的往外吸她心中的愛力,非常的與平日不同,非常的英美,特別的顯出男性:力量,膽子,粗鹵,血肉,樣樣足以使女性對男性的信仰加高一些,使女性向男性的趨就更熱烈一點。她還給他擦嘴,可是她的心已經被這點崇拜英雄的思想包圍住,越擦越慢,東一下,西一下,有時候擦在他的腮上,有時候擦在他的耳唇上。他的黃臉在她的藍眼珠裏帶上了一層金色,他的頭上射出一圈白光;他已經不是黃臉討厭的馬威,他是一個男性的代表,他是一團熱血,一個英雄,武士。
她的右手在他臉上慢慢的擦,左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膝上。他慢慢的,顫著,把他的手擱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直著射到她的紅潤的唇上。
“瑪力,瑪力,你知道,”馬威很困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你知道,我愛你?”
瑪力忽然把手抽出去,站起來,說:
“你我?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我是個中國人?愛情是沒有國界的,中國人就那麼不值錢,連愛情都被剝奪了嗎!”馬威慢慢的站起來,對著她的臉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中國人;你們想中國人的時候永遠和暗殺,毒藥,強奸聯在一塊兒。但是咱們在一塊兒快一年啦,你難道看不出我來,我是不是和你們所想的一樣?我知道你們關於中國人的知識是由造謠言的報紙,和下賤的裏得來的,你難道就真信那些話嗎?我知道你已經和華盛頓定婚,我隻求你作我的好朋友,我隻要你知道我愛你。愛情不必一定由身體的接觸才能表現的,假如你能領略我的愛心,拿我當個好朋友,我一生能永遠快樂!我羨慕華盛頓,可是因為我愛你,我不敢對他起一點嫉妒心!我———”馬威好像不能再說,甚至於不能再站著,他的心要跳出來,他的腿已經受不住身上的壓力,他咕咚一下子坐下了。
瑪力用小木梳輕輕的刮頭,半天沒言語。忽然一笑,說:
“馬威,你這幾天也沒看見華盛頓?”
“沒有,伊姑娘也這麼問我來著,我沒看見他。”
“凱薩林?她問他幹甚麼?她也認識華盛頓?”瑪力的眼睛睜得很圓,臉上紅了一點,把小木梳撂在衣袋裏,搓搓著手。
“我不知道!”馬威皺著眉說:“對不起!我無心中提起凱薩林來!我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好在一個人不能隻有一個朋友,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故意的冷笑她。
瑪力忽然瞪了他一眼,一聲沒出,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挺著小脖子在前邊走,馬老先生縮著脖子在後麵跟著;走大街,穿小巷,她越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個英國人定了婚,在大街上至少可以並著肩,拉著手走;拉著個老中國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點後悔。要是跟中國婦人一塊兒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幾丈多遠,現在,居然叫個婦人給拉下多遠;他心中也有點後悔。她站住等著他,他躬起腰來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全不後悔了。
兩個進了猴兒笨大街的一家首飾店。馬老先生要看戒指,夥計給他拿來一盒子小姑娘戴著玩的小銅圈,全是四個便士一隻。馬老先生要看貴一點的,夥計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一盒鍍銀的來,三個先令兩隻。老馬先生還要貴的,夥計笑得很不自然的說:
“再貴的可就過一鎊錢了!”
溫都太太拉了他一把,臉上通紅,說:
“咱們上有貴重東西的地方去買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對不起!太太!”夥計連忙道歉:“我錯了,我以為這位先生是中國人呢,沒想到他是日本人,我們很有些個日本照顧主兒,真對不起!我去拿好的來!”
“這位先生是中國人!”溫都太太把“是”字說得分外的有力。
夥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進去又拿來一盒子戒指,都是金的。把盒子往馬老先生眼前一送,說:
“這都是十鎊錢以上的,請看吧!”然後惡意的一笑。
馬老先生也叫上勁兒啦,把盒子往後一推,問:
“有二十鎊錢以上的沒有?”
夥計的顏色變了一點,有心要進去打電話,把巡警叫來;因為身上有二十鎊錢的中國人,一定是強盜;普通中國人就沒有帶一鎊錢的資格,更沒有買戒指的膽量;據他想。他正在遲疑不定,溫都太太又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一齊走出來。夥計把戒指收起去,趕快的把馬老先生的模樣,身量,衣裳,全記下來,預備發生了搶案,他好報告巡警。
溫都太太都氣糊塗了,出了店門,拉著馬老先生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不買啦!不買啦!”
“別生氣!別生氣!”馬老先生安慰著她說:“小鋪子,沒有貴東西,咱們到別處去買。”
“不買啦!回家!我受不了這個!”她說著往馬路上就跑,抓住一輛飛跑的公眾汽車,小燕兒似的飛上去。馬老先生在汽車後麵幹跺了幾腳,眼看著叫汽車跑了。自己叨嘮著:“外國娘們,性傲,性傲!”
馬老先生有點傷心:婦人性傲,兒子不老實,官運不通,汽車亂跑,……“叫咱老頭子有什麼法子!無法!無法!隻好忍著吧!”他低著頭自己叨嘮“先不用回家,給他們個滿不在乎;咱越將就,他們越仰頭犯脾氣!先不用回家,對!”
他叫了輛汽車到伊牧師家去。
“我知道你幹什麼來了,馬先生!”伊牧師和馬老先生握了握手,說:“不用道歉,小孩子們打架,常有的事!”
老馬本來編了一車的好話兒,預備透底的賠不是,聽見伊牧師這樣說,心裏倒有點不得勁兒了,慘慘的笑了一笑。
伊牧師臉上瘦了一點,因為晝夜的念中國書,把字典已掀破兩本,還是念不明白。他的小黃眼珠頗帶著些失望的神氣。
“伊牧師,我真沒法子辦!”馬老先生進了客廳,說:“你看,我隻有馬威這麼一個,深了不是,淺了不是!他和保羅會———”
“坐下!馬先生!”伊牧師說:“不用再提這回事,小孩子們打完,完事!保羅念書的時候常和人家打架,我也沒辦法,更不願意管!我說,你到教會去了沒有?”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一時回答不出;待了半天,說:
“下禮拜去!下禮拜去!”
伊牧師也沒再下問,心裏有點不願意。他往上推了推眼鏡問:“我說,馬先生!你還得幫我的忙呀!我的中文還是不成,你要是不幫助我,簡直的———”
“我極願意幫你的忙!”馬老先生極痛快的說。他心裏想:馬威打了保羅,咱要是能幫助伊牧師,不是正好兩不找,誰也不欠誰的嗎!
“馬先生,”伊牧師好像猜透了馬先生的心思:“你幫助我,和保羅們打架,可是兩回事。他們打架是他們的事,咱們管不著。你要是願意幫我,我也得給你幹點什麼。光陰是值錢的東西,誰也別白耽誤了誰的工夫,是不是?”
“是。”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其實他心裏說:“洋鬼子真他媽的死心眼兒,他非把你問得棱兒是棱兒,角兒是角兒不可!”
伊牧師眨巴著眼睛笑了:“馬先生,你幾時有工夫?我幫你作什麼?咱們今天決定好,就趕快的做起來!”
“我那天都不忙!”馬先生恨這個“忙”字。
伊牧師剛要說話,伊太太頂著一腦袋亂棉花進來了。她鼻子兩旁的小溝兒顯著特別的深,眼皮腫得特別的高,看著傻而厲害。
“馬先生,馬威是怎麼回事?!”她幹辣辣的問。
“我來,……”
她沒等馬先生說完,梗著脖子,又問:
“馬威是怎麼啦?!我告訴你,馬先生,你們中國的小孩子要反呀!敢打我們!二十年前,你們見了外國人就打哆嗦,現在你們敢動手打架!打死一個試試!這裏不是中國,可以無法無天的亂殺亂打,英國有法律!”
馬老先生一聲兒沒出,咽了幾口唾沫。
伊牧師看著老馬怪可憐的,看著伊太太怪可怕的,要張嘴,又閉上了。
馬威並沒把保羅打傷,保羅的脖筋扭了一下,所以馬威得著機會把他打倒。伊太太雖然愛兒子,可是她決不會因為兒子受一點浮傷就這麼生氣,她動了怒,完全是因為馬威———一個小中國孩子———敢和保羅打架。一個英國人睜開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腳下:香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屬地。他不但自己要驕傲,他也要別的民族承認他們自己確乎是比英國人低下多少多少倍。伊太太不能受這種恥辱,馬威敢打保羅!雖然保羅並沒受什麼傷!誰也不能受這個,除了伊牧師,她有點恨她的丈夫!
“媽!”凱薩林開開一點門縫叫:“媽!”
“幹什麼?”伊太太轉過身去問,好像座過山炮轉動炮口似的。
“溫都姑娘要跟你說幾句話。”
“叫她進來!”伊太太又放了一炮。
凱薩林開開門,瑪力進來了。伊太太趕過兩步去,笑著說:“瑪力你好?”好像把馬先生和伊牧師全忘了。
伊牧師也趕過來,也笑著問:“瑪力你好?”
瑪力沒回答他們。她手裏拿著帽子,揉搓著帽花兒。腦門上挺紅,臉和嘴唇都是白的。眼睛睜得很大,眼角掛著滴未落盡的淚。脖子往前探著一點,兩腳鬆鬆歇歇的在地上抓著,好像站不住的樣兒。
“你坐下,瑪力!”伊太太還是笑著說。
伊牧師搬過一把椅子來,瑪力歪歪擰擰的坐下了,也沒顧得拉一拉裙子;胖胖的腿多半截在外邊露著,伊太太撇了撇嘴。
凱薩林的臉也是白的,很安靜,可是眼神有點慌,看看她媽,看看瑪力。看見馬老先生也沒過去招呼。
“怎麼了,瑪力?”伊太太過去把手放在瑪力的肩上,顯著十分的和善;回頭瞪了老馬一眼,又顯著十分的厲害。
“問你的女兒,她知道!”瑪力顫著指了凱薩林一下。
伊太太轉過身來看著她女兒,沒說話,用眼睛問了她一下。
“瑪力說我搶了她的華盛頓!”伊姑娘慢慢的說。
“誰是華盛頓?”伊太太的腦袋在空氣中畫了個圈。
“騎摩托自行車的那小子,早晚出險!”馬老先生低聲告訴伊牧師。
“我的未婚夫!”瑪力說,說完用兩個門牙咬住下嘴唇。
“你幹嗎搶他?怎麼搶的?”伊太太問凱薩林。
“我幹嗎搶他!”凱薩林安穩而強硬的回答。
“你沒搶他,他怎麼不找我去了?!你剛才自己告訴我的:你常和他一塊去玩,是你說的不是?”瑪力問。
“是我說的!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情人,我隻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們一塊出去遊玩是常有的事。”伊姑娘笑了一笑。
伊太太看兩個姑娘辯論,心中有點發酸。她向來是裁判一切的,那能光聽著她們瞎說。她梗起脖子來,說:
“凱!你真認識這個華盛頓嗎?”
“我認識他,媽!”
伊太太皺上了眉。
“伊太太,你得幫助我,救我!”瑪力站起來向伊太太說:“我的快樂,生命,都在這兒呢!叫凱薩林放了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
伊太太冷笑了一聲:
“瑪力!小心點說話!我的女兒不是滿街搶男人的!瑪力,你錯想了!設若凱真像你所想的那麼壞,我能管教她,我是她母親,我‘能’管她!”她喘了一口氣,向凱薩林說:“凱,去弄碗咖啡來!瑪力,你喝碗咖啡?”
瑪力沒言語。
“瑪力,咱們回家吧!”馬老先生看大家全不出聲,乘機會說了一句。
瑪力點了點頭。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握了手,沒敢看伊太太,一直走過來,拉住瑪力的手,她的手冰涼。
瑪力和凱薩林對了對眼光,凱薩林還是很安穩,向馬老先生一笑,跟著和瑪力說:
“再見,瑪力。咱們是好朋友,是不是?別錯想了我!再見!”
瑪力搖搖頭,一舉手,把帽子扣上。
“瑪力,你等等,我去叫輛汽車!”馬老先生說。
吃早飯的時候,大家全撅著嘴。馬老先生看著兒子不對,馬威看著父親不順眼,可是誰也不敢說誰;隻好臉對臉兒撅著嘴。溫都太太看著女兒怪可憐的,可是自己更可憐;瑪力看著母親怪可笑的,可是要笑也笑不出來;隻好臉對臉兒撅著嘴。苦了拿破侖,誰也不理它;試著舐瑪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試著聞聞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腳挪開了;沒人理!拿破侖一掃興,跑到後花園對著幾株幹玫瑰撅上嘴!它心裏說:不知道這群可笑的人們為什麼全撅上嘴!想不透!人和狗一樣,撅上嘴的時候更可笑!
吃完早飯,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樓,把煙袋插在嘴裏,也沒心去點著。瑪力給了母親一個冰涼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馬威穿上大氅,要上鋪子去。
“馬威,”溫都太太把馬威叫住:“這兒來!”
馬威隨著她下了樓,到廚房去。溫都太太眼睛裏含著兩顆幹巴巴的淚珠,低聲兒說:
“馬威,你們得搬家!”
“為什麼?溫都太太!”馬威勉強笑著問。
溫都太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馬威,我不能告訴你!沒原因,你們預備找房得了!對不起,對不起的很!”
“我們有什麼錯過?”馬威問。
“沒有,一點沒有!就是因為你們沒有錯過,我叫你們搬家!”溫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親———”
“不用再問,你父親,你父親,他,一點錯處沒有!你也是好孩子!我愛你們———可是咱們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馬威,你去告訴你父親,我不能和他去說!”
她的兩顆幹巴巴的淚珠,順著鼻子兩旁滾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溫都太太,我去告訴他。”馬威說著就往外走。她點了點頭,用小手絹輕輕的揉著眼睛。
“父親,溫都太太叫咱們搬家!”馬威冷不防的進來說,故意的試一試他父親態度。
“啊!”馬老先生看了馬威一眼。
“咱們就張羅著找房吧?”馬威問。
“你等等!你等等!聽我的信!”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煙裝,指著馬威說。
“好啦,父親,我上鋪子啦,晚上見!”馬威說完,輕快的跑下去。
馬老先生想了半點多鍾,什麼主意也沒想出來。下樓跟她去當麵說,不敢。一聲兒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師來跟她說,又恐怕他不管這些閑事;外國鬼子全不喜歡管別人的事。
“要不怎麼說,自由結婚沒好處呢!”他自己念道:“這要是中間有個媒人,豈不是很容易辦嗎:叫大媒來回跑兩趟說說弄弄,行了!你看,現在夠多難辦,找誰也不好;咱自己是沒法去說!”
老馬先生又想了半點多鍾,還是沒主意;試著想溫都太太的心意:
“她為什麼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點也想不透!嫌我窮?咱有鋪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國人?中國人是頂文明的人啦,嗗妻!嫌咱醜?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來,咱是多麼文雅!沒髒沒玷兒,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來,頗有生氣的趨勢:“咱犯得上要她不呢?這倒是個問題!小洋娘們,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誰屑於跟她搗亂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爺不在乎!”老馬先生生氣的趨勢越來越猛,嘴唇帶著小胡子一齊的顫。忽然站起來,叼著煙袋就往樓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裏說:“給他個一醉方休!誰也管不了!太爺!”他輕輕拍了胸膛一下,然後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溫都太太聽見他下來,故意的上來看他一眼。馬老先生斜著眼飄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回頭向門環說:“太爺。”
溫都太太一個人在廚房裏哭起來了。
…………
馬威在小櫃房兒坐著,看著春季減價的報單子,明信片,目錄,全在桌兒上堆著,沒心去動。
事情看著是簡單,當你一細想的時候,就不那麼簡單了。馬威心中那點事,可以用手指頭數過來的;隻是數完了,他還是照樣的糊塗,沒法辦!搬家,跟父親痛痛快快的說一回,或者甚至鬧一回;鬧完了,重打鼓,另開張,幹!這很容易,想著很容易;辦辦看?完了!到底應搬家不?到底應和父親鬧一回不?最後,到底應把她完全忘掉?說著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樣的難處,同樣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為大人物,隻是在他那點決斷。馬威有思想,有主見,隻是沒有決斷。
他坐在那裏,隻是坐著。思想和倫敦的苦霧一樣黑暗,靈魂像在個小盒子裏扣著,一點亮兒看不見,漸漸要沈悶死了。心中的那點愛,隨著瑪力一股,隨著父親一股,隨著李子榮一股,零落的分散盡了;隻剩下個肉身子坐在那裏。活的地獄!
他盼著來個照顧主兒,沒有,半天連一個人也沒來。盼著父親來,沒有,父親是向不早來的。
李子榮來了。
他好像帶著一團日光,把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
“老馬!怎麼還不往外送信呀?”李子榮指著桌上的明信片說。
“老李,別忙,今天準都送出去。”馬威看著李子榮,大眼睛裏發出點真笑:“你這幾天幹什麼玩呢?”
“我?窮忙一鍋粥!”他說著把帽子摘下來,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放在桌兒上:“告訴你點喜事!老馬!”
“誰的喜事?”馬威問。
“咱的!”李子榮指著自己的鼻子說,臉上稍微紅了一點:“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麼?你?我不信!我就沒看見你跟女人一塊走過!”馬威扶著李子榮的肩膀說。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親給定的!”李子榮的臉都紅勻了:“二十一歲,會做飯,作衣裳,長得還不賴!”
“你沒看見過她?”馬威板著臉問。
“看見過!小時候,天天一塊兒玩!”李子榮說得很得意,把頭發全抓亂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麼能這麼辦呢!你想想將來的樂趣!你想想!你這麼能幹,這麼有學問;她?一個鄉下老兒,一個字不認識,隻會做飯,作衣裳,老李,你想想!”
“她認識字,認識幾個!”李子榮打算替她辯護,不由的說漏了。
“認識幾個!”馬威皺著眉說:“老李,我不讚成你的態度!我並不是看咱們自己太高,把普通的女人一筆掃光,我是說你將來的樂趣,你似乎應當慎重一點!你想想,她能幫助你嗎,她不識字———”
“認識幾個!”李子榮找補了一句。
“———對,就算認得幾個吧,你想她能幫助你的事業嗎?你的思想,學問;她的思想和那幾個字,弄不到一塊兒!”
“老馬,你的話有理。”李子榮想了一想,說:“但是,你得聽我的,我也有一片傻理兒不是?咱們坐下說!”
兩個青年臉對臉的坐下,李子榮問:
“你以為我的思想太舊?”
“假如不是太糊塗!”馬威說,眼珠裏擠出一點笑意。
“我一點也不糊塗!我以為結婚是必要的,因為男女的關係———”李子榮抓了抓頭發,想不起相當的字眼兒來,看了棚頂一眼,說:“可是,現在婚姻的問題非常的難解決:我知道由相愛而結婚是正當的辦法,但是,你睜開眼看看中國的婦女,看看她們,看完了,你的心就涼了!中學的,大學的女學生,是不是學問有根底?退一步說是不是會洗衣裳,作飯?愛情,愛情的底下,含藏著互助,體諒,責任!我不能愛一個不能幫助我,體諒我,替我負責的姑娘;不管她怎麼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樣新———”
“你以為做飯,洗衣裳,是婦女的唯一責任?”馬威看看李子榮問。
“一點不錯,在今日的中國!”李子榮也看著馬威說:“今日的中國沒婦女作事的機會,因為成千累萬的男人還閑著沒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幫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樂的,穩固的家庭,社會才有起色,人們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點知識是最危險的事,今日的男女學生就是吃這個虧,隻有一點知識,是把事實輕輕的一筆勾銷。念過一兩本愛情,便瘋了似的講自由戀愛,結果,還是那點老事,男女到一塊兒睡一夜,完事!男女間相互的責任,沒想;快樂,不會有的!我不能說我恨他們,但是我寧可娶個會做飯,洗衣裳的鄉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點知識’,念過幾本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別說了,老李!”馬威笑著說:“去和我父親談一談吧,他準愛聽你這一套!不用說了,你不能說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說點別的,不然,咱們就快打起來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榮說:“看我俗氣!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馬!”
“除去你太注重事實,沒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
“除去你太好亂想,太不注重事實,沒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馬!”
兩個青年全笑起來了。
“咱們彼此了解,是不是?”李子榮問。
“事實上!感情上咱們離著很遠很遠,比由地球到太陽的距離還遠!”馬威回答。
“咱們要試著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慶賀慶賀咱的婚事!”
馬威立起來,握住李子榮的手,沒說出什麼來。
“我說,老馬!我不是為談婚姻問題來的,真!把正事兒都忘了!”李子榮很後悔的樣子說:“我請你來了!”
“請我吃飯,慶賀你的婚事?”馬威問。
“不是!不是!請你吃飯?你等著吧,多咱你聽說老李成了財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望!”李子榮笑了一陣,覺得自己說的非常俏皮:“是這麼回事:西門太太今天晚上在家裏請客,吃飯,喝酒,跳舞,音樂,應有盡有。這一晚上她得花好幾百鎊。我告訴你,老馬,外國闊人真會花錢!今天晚上的宴會是為什麼?為是募捐建設一個醫院。你猜什麼醫院?貓狗醫院!窮人有了醫院,窮人的貓狗生了病上那兒去呢?西門太太沒事就跟西門爵士這樣念叨。募捐立個貓狗醫院!西門爵士告訴她。你看,還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馬?我說到那裏去了?”李子榮拍著腦門想了想:“對了,西門夫人昨天看見了我,叫我給她找個中國人,作點遊戲,或是唱個歌。她先問我會唱不會?我說,西門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嚇跑了,我就唱。她笑了一陣,告訴我,她決無意把客人全嚇跑!我於是便想起你來了,你不是會唱兩段‘昆曲’嗎,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幫助她,她決不會辜負你!我的經驗是:英國的工人頂有涵養,英國的貴族頂有度量;我就是不愛英國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就手兒看看英國上等社會的狀況,今天的客人全是闊人。你去不去?”
“我沒禮服呀!”馬威的意思是願意去。
“你有中國衣裳沒有?”
“有個綢子夾襖,父親那裏還有個緞子馬褂。”
“成了!成了!你拿著衣裳去找我,我在西門爵士的書房等你,在那裏換上衣裳,我把你帶到西門太太那裏去。你這一穿中國衣裳,唱中國曲,她非喜歡壞了不可!我告訴你,你記得年前西門爵士在這兒買的那件中國繡花裙子?西門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還又給她在皮開得栗找了件中國舊灰鼠深藍官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兒中國衣裳。一來是外國人好奇,二來中國東西也真好看!我有朝一日做了總統,我下令禁止中國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還有比中國服裝再大雅,再美的!”
“中國人穿西裝也是好奇!”馬威說。
“俗氣的好奇!沒有審美的好奇!”李子榮說。
“西服方便,輕利!”馬威說。
“作事的時候穿小褂,一樣的方便!綢子衫兒,葛布衫兒比什麼都輕利,而且好看!”李子榮說。
“你是頑固老兒,老李!”
“你,維新鬼!老馬!”
“得,別說了,又快打起來啦!”
“晚上在西門宅上見,七點!不用吃晚飯,今天晚上是法國席!晚上見了!”李子榮把帽子拿起來,就手兒說:“老馬!把這些傳單和信,趕緊發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見在這裏堆著,咱們非打一回不可!”
“給將來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馬威笑著問。
“也好,她認識幾個字!”
“這是英文的,先生!”
李子榮扣上帽子,打了馬威一拳,跑了。
風裏裹著些暖氣,把細雨絲吹得綿軟無力,在空中逗遊著,不直著往下落。街上的賣花女已經擺出水仙和一些雜色的春花,給灰暗的倫敦點綴上些有希望的彩色。聖誕和新年的應節舞劇,馬戲,什麼的,都次第收場了;人們隻講究著足球最後的決賽,和劍橋牛津兩大學賽船的預測。英國人的好賭和愛遊戲,是和吃牛肉抽葉子煙同樣根深蒂固的。
公園的老樹掛著水珠,枝兒上已露出些紅苞兒。樹根的濕土活軟的放出一股潮氣,一兩個小野水仙從土縫兒裏頂出一團小白骨朵兒。青草比夏天還綠的多,風兒吹過來,小草葉輕輕的擺動,把水珠兒次第的擺下去。倫敦是喧鬧的,忙亂的,可是這些公園老是那麼安靜幽美,叫人們有個地方去換一口帶著香味的空氣。
老馬先生背著手在草地上扭,腳步很輕,恐怕踩死草根伏著的蚯蚓。沒有拿傘,帽沿上已淋滿了水珠。鞋已經濕透,還是走;雖然不慌,心中確是很堅決的,走!走著,走著,走到街上來了;街那邊還有一片草地;街中間立著個戰死炮兵的紀念碑。馬先生似乎記得這個碑,又似乎不大認識這個地方;他向來是不記地名的;更不喜歡打聽道兒。打算過街到那邊的公園看看,馬路上的汽車太多,看著眼暈。他跺了跺鞋上的泥,又回來了。
找了條板凳,坐了一會兒。一個老太太拉著條臉長脖子短的小狗,也坐下了。他斜眼瞪了她一眼,瞪了小狗半眼,立起來往草地上走。
“喪氣!大早晨的遇見老娘們,還帶著條母狗!”他往草葉上吐了兩口唾沫。
走了一會兒,又走到街上來了,可是另一條街:汽車不少,沒有紀念碑。“這又是什麼街呢?”他問自己。遠處的牆上有個胡同名牌,身分所在,不願意過去看;可有貴人在街上找地名的?沒有!咱也不能那麼幹!打算再回公園去繞,腿已經發酸,鞋底兒冰涼;受了寒不是玩的!回家吧!
回家?把早晨帶出來的問題一個沒解決,就回家?不回去?再在公園繞上三天,三個禮拜,甚至於三年,就會有了主意嗎?不一定!難!難!難!自幼兒沒受過困苦,沒遭過大事,沒受過訓練,那能那麼巧,一遇見事就會有辦法!
回家,還是回家!見了她就說!
叫了輛汽車回家。
溫都太太正收拾書房,馬老先生進來了。
“嘿嘍!出去走得怎麼樣?”她問。
“很好,很好!”他回答:“公園裏很有意思,小水仙花,這麼一點,”他伸著小指說:“剛由土裏冒出來。瑪力上工去啦?她今天歡喜點了吧?”
“她今天可喜歡了!”她一邊擦窗戶一邊說,並沒看著他:“多瑞姑姑死了,給瑪力留下一百鎊錢,可憐的多瑞!這一百鎊錢把瑪力的小心給弄亂了,她要買帽子,要買個好留聲機,要買件皮襖,又打算存在銀行生利。買東西就不能存起來生利,不能兩顧著,是不是?小瑪力,簡直的不知道怎麼好了!”
“華盛頓還是沒來?”馬老先生問。
“沒有!”她很慢的搖搖頭。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歎息著說。
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愛情是一時的激刺,不想怎麼繼續下去,怎麼組織起個家庭來!”馬老先生自有生以來沒說過這麼漂亮的話,而且說得非常自然,誠懇。說完了一搖頭,又表示出無限的感慨!———早晨這一趟公園慢步真沒白走,真得了些帶詩味的感觸。說完,他看著溫都太太,眼裏帶出不少懇求哀告的神氣來。
她也聽出他的話味來,可是沒說什麼,又轉回身去擦玻璃。
他往前走了兩步,很勇敢,很堅決,心裏說:“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成敗在此一舉啦!”
“溫都太太!溫都太太!”他隻叫了這麼兩聲,他的聲音把心中要說的話都表示出來。他伸著一隻手,手指頭都沈重的顫著。
“馬先生!”她回過身來,手在窗台上支著:“咱們的事兒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為那天買戒指的時候,那個夥計說了那麼幾句話?”他問。
“不!理由多了!那個不過是一個起頭。那天回來,我細細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沒有一個理由叫我敢再進行的!我愛你———”
“愛就夠了,管別的呢!”他插嘴說。
“社會!社會!社會專會殺愛情!我們英國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是在社交上我們是有階級的。我們婚姻的自由是限於同等階級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財產,然後敢談婚姻,這樣結婚後才有樂趣。一個王子娶一個村女,隻是寫的願意這麼寫,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就打算這是事實,那個小鄉下姑娘也不會快樂,社會,習慣,禮節,言語,全變了,全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氣,無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後接著說:“至於你我,沒有階級的隔膜;可是,種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種族比階級更厲害!我想了,細細的想了,咱們還是不冒險好!你看,瑪力的事兒,十分有九分是失敗了;為她打算,我不能嫁你;一個年青氣壯的小夥子愛上她,一聽說她有個中國繼父,要命他也不娶她!人類的成見,沒法子打破!你初來的時候,我也以為你是什麼妖怪野鬼,因為人人都說你們不好嗎。現在我知道你並不是那麼壞,可是社會上的人不知道;咱們結婚以後還是要在社會上活著的;社會的成見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殺了!英國男人娶外國婦人是常有的事,人們看著外國的婦女懷疑可是不討厭;英國婦人嫁外國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馬先生,英國人是一個極驕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國人的婦人,討厭娶英國老婆的外國人!我常聽人們說:東方婦女是家中的寶貝,不肯叫外人看見,更不肯嫁給外國人,英國人也是一樣,最討厭外國人動他們的婦女!馬先生,種族的成見,你我打不破,更犯不上冒險的破壞!你我可以永遠作好朋友,隻能作好朋友!”
馬老先生混身全麻木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待了老大半天,他低聲兒說:
“我還可以在這兒住?”
“嘔!一定!我們還是好朋友!前些天我告訴馬威,叫你們搬家,是我一時的衝動!我要真有心叫你搬,為什麼我不催促你呢!在這兒住,一定!”她笑了一笑。
他沒言語,低著頭坐下。
“我去叫拿破侖來跟你玩。”她搭訕著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