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間,倫敦忽然見著響晴的藍天。樹木,沒有雲霧的障蔽,好像分外高瘦了一些。榆樹枝兒紛紛往下落紅黃的鱗片,柳枝很神速的掛上一層輕黃色。園中的野花,帶著響聲,由濕土裏往外冒嫩芽。人們臉上也都多帶出三分笑意。肥狗們樂得滿街跳,向地上的樹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車看著花梢多了,在日光裏跑得那麼利嗖,車尾冒出的藍煙,是真有點藍色了。鋪子的金匾,各色的點綴,都反射出些光彩來,叫人們的眼睛有點發花,可是心中痛快。

雖然天氣這麼好,伊家的大小一點笑容都沒有,在客廳裏會議。保羅叼著煙袋,皺著眉。伊牧師的腦杓頂著椅子背,不時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頭發連一點春氣沒有,幹巴巴的在頭上繞著,好像一團死樹根兒。她的脖子還是梗得很直,眼睛帶出些毒光,鼻子邊旁的溝兒深,很深,可是很幹,像兩條凍死的護城河。

“非把凱薩林拉回來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著牙說。

“我不能再見她的麵!趁早不用把她弄回來!媽!”保羅說,態度也很堅定。

“咱們不把她弄回來,瑪力要是告下華盛頓來,咱們全完,全完!誰也不用混啦!我在教會不能再做事,你在銀行也處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狀,咱們就全完,毀到底!你我禁得住報紙的宣揚嗎!把她弄回來,沒第二個辦法!”伊太太說,說得很沈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們就沒法子把她再叫回來!”保羅說,臉上顯著非常的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顧臉麵!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沒用!想辦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兒到現在,我那一天不給她些《聖經》上的教訓?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釘著她?你恨她,我才真應當恨她的呢!可是,無濟於事,恨她算不了什麼;再說,咱們得用愛力感化她!她跑了,咱們還要她,自要她肯改邪歸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訓;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說謬論!我去找她,找到天邊,也把她找回來!我知道她現在不會快樂,我把她找回來,叫她享受一切她從前的快樂;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塊兒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兒快活是我的責任,不管她怎麼樣對不起我!”伊太太一氣說完,好像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過。眼中有點濕潤,似乎是一種淚,和普通人的淚完全不同。

“她決不會再回來!她要是心裏有咱們,她就決不會跟華盛頓那小子跑了!媽,你怎辦都好,我走!我要求銀行把我調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兒也好;我不能再見她!英國將來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這群自私,不愛家,不愛國,不愛上帝的男女們!”保羅嚷著說,說完,站起來,出去了。

歐洲大戰的結果,不但是搖動各國人民的經濟基礎,也搖動了人們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舊道德,舊觀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釋。他們要把舊勢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設一個和平不戰的人類。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這種新思想下,全整個的翻了一個觔鬥;幾乎有連根拔去的樣子。普通的人們在這種波浪中,有的心寬量大,隨著這個波浪遊下去,在這種波浪中,他們得到許多許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見短,極力的逆著這個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著的那些破殘的舊東西,捉住,緊緊的捉住。這兩隊人滾來滾去,誰也不了解誰,誰也沒心去管誰;隻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於父子兄弟間也演成無可調和的慘劇。

英國人是守舊的,就是守舊的英國人也正在這個怒潮裏滾。

凱薩林的思想和保羅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狹的愛國;不要貴族式的代議政治。保羅的呢:戰爭,愛國,連婚姻與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著。凱薩林看上次的大戰是萬惡的,戰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羅看上次的大戰是最光榮的,戰前的一切是黃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讀書得來的;他的意見是本著本能與天性造成的。她是個青年,他也是個青年,大戰後的兩種青年。她時時處處含著笑懷疑,他時時處處叼著煙袋斷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結果,效用。她用腦子,他用心血。誰也不明白誰,他恨她,因為他是本著心血,感情,遺傳,而斷定的!

她很安穩的和華盛頓住在一塊,因為他與她相愛。為什麼要買個戒指戴上?為什麼要上教堂去摸摸《聖經》?為什麼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凱薩林對這些問題全微微的一笑。

瑪力———和保羅是一樣的———一定要個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聖經》,一定叫人稱呼她華盛頓太太。她的舉動像個小野貓兒,她的思想卻像個死牛。她喜歡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隻露到膝下,風兒把裙子刮起一點,便趕快的拉住,看著傻氣而可笑。她隻是為態度,衣帽,叫男人遠遠看著她活著的。她最後的利器便是她的美。憑著她的美捉住個男人,然後成個小家庭,完了!她的終身大事隻盡於此!她不喜歡有小孩,這雖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瑪力信這個隻是為方便。小孩子是最會破壞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煩的,所以她不願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認她有什麼生育製限的新思想。

華盛頓拿瑪力與凱薩林一比較,他決定和凱薩林一塊住了。他還是愛瑪力,沒忘了她;可是他和凱薩林的關係似乎在“愛”的以上。這點在“愛”以上的東西是歐戰以後的新發現,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東西。這點東西是不能以形式限製住的,這點東西是極自由的,極活潑的。瑪力不會了解,還不會享受,因為她的“愛”的定義是以婚姻,夫婦,家庭,來限定的;而這點東西是決不能叫那些老風俗捆住的。

凱薩林與華盛頓不恥手拉著手兒去見伊太太,也不怕去見瑪力;隻是伊太太與瑪力的不了解,把他與她嚇住了;他與她不怕人,可是對於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這不是他與她的軟弱,是世界潮流的擊撞,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曆史的改變。他與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標準是不同的;他與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瑪力的良心擱在同一天平上稱。好吧,他與她頂好是不出頭,不去見伊太太與瑪力。

“可憐的保羅!要強的保羅!我知道他的難處!”伊太太在保羅出去以後,自己叨嘮著。

伊牧師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說話的時候了,嗽了兩下,慢慢的說:

“凱不是個壞丫頭,別錯想了她。”

“你老向著她說話,要不是你慣縱著她,她還作不出這種醜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師打悶過去。

伊牧師確是有點恨她,可是不敢發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穌的話把她勸回來!”伊太太勉強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樣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來。”伊牧師低聲的說:“她和他在一塊兒很快樂呢,她一定不肯回來;要是不快樂呢,她有掙飯吃的能力,也不肯回來。我願意她回來,她最愛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兒濕了,接著說:“可是我不願意強迫她回來。她有她的主張,意見。她能實行她的主張與意見,她就快活;我不願意剝奪她的快活!現在的事,完全在瑪力身上,瑪力要告狀,咱們全完;她高高一抬手,萬事皆休;全在她一個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凱,我去看她,聽一聽她的意見,然後我去求瑪力!”

“求———瑪力!!求!!!”伊太太指著他的鼻子說,除了對於上帝,她沒用過這個“求”字!

“求她!”伊牧師也叫了勁,聲音很低,可是很堅決。

“你的女兒跑了,去求一個小丫頭片子!你的身分,伊牧師!”伊太太喊。

“我沒身分!你和保羅都有身分,我沒有!你要把女兒找回來,隻為保持你的臉麵,不管她的快樂!同時你一點沒想到瑪力的傷心!我沒身分,我去求她!她肯聽我的呢,她算犧牲了自己,完成凱薩林的快樂;她不肯聽我的呢,她有那分權利與自由,我不能強迫她!可憐的瑪力!”

伊太太想抓起點東西往他的頭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沒敢動手。她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頂著那頭亂棉花走出去了。

…………

伊牧師和溫都太太對著臉坐著,瑪力抱著拿破侖坐在鋼琴前麵。在燈光下,伊牧師的臉是死白死白的。

“瑪力!瑪力!”他說:“凱薩林不對,華盛頓也不對;隻委屈了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嚴重的對他呢,連他帶我就全毀了!你有法律上的立腳地,你請求賠償,是一定可以得到的。連賠償帶手續費,他非破產不可!報紙上一宣揚,我一家子也全跟著毀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訴,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求賠償,我隻是求你,寬容他一些!華盛頓不是個壞小子,凱薩林也不是個壞丫頭,隻是他們的行動,對不起你;你能寬容他們,他們的終身快樂是你給的!你不饒恕他們,我一點也不說你太刻,因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來求你,格外的留情,成全他們,也成全了我們!在法律上他與她是應當受罰的,在感情上他們有可原諒的地方。他們被愛情的衝動做下這個錯事,他們決無意戲弄你,錯待你,瑪力!你說一句話,瑪力,饒恕他們,還是責罰他們。瑪力姑娘,你說一句話!”

瑪力的淚珠都落在拿破侖的身上,沒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決是正當的辦法,是不是?伊牧師!”溫都太太嘴唇顫著說。

伊牧師沒言語,雙手捧著腦門。

“不!媽!”瑪力猛孤丁的站起來說:“我恨他,我恨他!我———愛他!我不能責罰他!我不能叫他破產!可是,得叫他親自來跟我說!叫他親自來!我不能聽旁人的,媽,你不用管!伊牧師,你也管不了!我得見他,我也得見她!我看看他們,隻要看看他們!哈哈!哈哈!”瑪力忽然怪笑起來。

“瑪力!”溫都太太有點心慌,過去扶住女兒。

伊牧師坐在那裏像傻了一樣。

“哈哈!哈哈!”瑪力還是怪笑,臉上通紅,笑了幾聲,把頭伏在鋼琴上哭起來。

拿破侖跑到伊牧師的腿旁,歪著頭看著他。

馬威和李子榮定好在禮拜天去看倫敦北邊的韋林新城。這個新城是戰後才建設的。城中各處全按著花園的布置修的,夏天的時候,那一條街都聞得見花香。城中隻有一個大鋪子,什麼東西都賣。城中全燒電氣,煤炭是不準用的,為是保持空氣的清潔。隻有幾條街道可以走車馬,如是,人們日夜可以享受一點清靜的生活。城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這個“自然”的保持全仗著科學:電氣的利用,新建築學的方法,花木的保護法,道路的布置,全是科學的。這種科學利用,把天然的美增加了許多。把全城弄成極自然,極清潔,極優美,極合衛生,不是沒有科學知識的所能夢想得到的。

科學在精神方麵是求絕對的真理,在應用方麵是給人類一些幸福。錯用了科學的是不懂科學,因科學錯用了而攻擊科學,是不懂科學。人生的享受隻有兩個:求真理與娛樂。隻有科學能供給這兩件。

兩個人坐車到邦內地,由那裏步行到新城去。順著鐵路走,處處有些景致。綠草地忽高忽低,樹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兒四散著有藏在樹後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園裏有的有幾隻小白雞,有的掛著幾件白汗衫,看著特別的有鄉家風味。路上,樹林裏,都有行人:老太婆戴著非常複雜的帽子,拄著汗傘,上教堂去作禮拜。青年男女有的挨著肩在樹林裏散逛,有的騎著車到更遠的鄉間去。中年的男人穿著新衣裳,帶著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雞,白豬,鳥兒,等等。小學生們有的成群打夥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滾。

工人們多是叼著小泥煙袋,拿著張小報,在家門口兒念。有時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們說回笑話。

英國的鄉間真是好看:第一樣處處是綠的,第二樣處處是自然的,第三樣處處是平安的。

“老李,”馬威說:“你看伊姑娘的事兒怎麼樣?你不讚成她吧?”

李子榮正出神的看著一株常綠樹,結著一樹的紅豆兒,好像沒聽見馬威說什麼。

“什麼?嘔,伊姑娘!我沒有什麼不讚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樹的紅豆多麼好看?”

“好看!”馬威並沒注意的看,隨便回答了一句,然後問:“你不以為她的行動出奇?”

“有什麼出奇!”李子榮笑著說:“這樣的事兒多了!不過我決不肯冒這個險。她,她是多麼有本事!她心裏有根:她願意和一個男人一塊住,她就這麼辦了,她有她的自由,她能幫助他。她不願意和他再混,好,就分離,她有能力掙飯吃。你看,她的英文寫得不錯,她會打字,速記,她會辦事,又長的不醜,她還怕什麼!凡是敢實行新思想的,一定心裏有點玩藝兒;沒真本事,光瞎喊口號,沒有個成功!我告訴你,老馬,我就佩服外國人一樣:他們會掙錢!你看伊太太那個家夥,她也掙三四百一年。你看瑪力,小布人似的,她也會賣帽子。你看亞力山大那個野調無腔,他也會給電影廠寫布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個小詩人,他也會翻譯中國詩賣錢。我有一天問他,中國詩一定是有價值,不然你為什麼翻譯呢?你猜,他說什麼?‘中國東西現在時興,翻點中國詩好賣錢!’他們的掙錢能力真是大,真厲害。有了這種能力,然後他們的美術,音樂,文學,才會發達,因為這些東西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沒錢不能做出來。你看西門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錢!他說啦,他死的時候,把那些東西都送給倫敦博物院。中國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給博物院的?連窩窩頭還吃不上,還買古玩,笑話!有了錢才會寬宏大量,有了錢才敢提倡美術,和慈善事業。錢不是壞東西,假如人們把錢用到高尚的事業上去。我希望成個財主,拿出多少萬來,辦圖書館,辦好報紙,辦博物院,辦美術館,辦新戲園,多了!多了!好事情多了!”李子榮吸了口氣,空氣非常的香美。

馬威還想著伊姑娘的事,並沒聽清李子榮說的是什麼。

“可憐的瑪力!”馬威歎息了一聲。

“我說的話,你全沒聽?老馬!”李子榮急了。

“聽見了,全聽見了!”馬威笑了:“可憐的瑪力!”

“扔開你的瑪力和凱薩林!可憐?我才可憐呢!一天到晚窮忙,還發不了財!”李子榮指手畫腳的嚷,把樹上的小鳥嚇飛了一群。

馬威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往前走。頭低著,好像叫思想給贅沈了似的。

李子榮也不出聲,扯開粗腿,和馬威賽開了跑。兩個人一氣走了三哩,走得喘籲籲的。臉全紅了,手指頭也漲起來。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說話,隻是走,越走越有勁。

馬威回頭看了李子榮一眼,李子榮往起一挺胸脯,兩個人又走下去了。

“可憐的瑪力!”李子榮忽然說,學著馬威的聲調。

馬威站住了,看著李子榮說:

“你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麼瑪力呀?又可憐呀?”

“你老說我太注重事實嗎,我得學著浪漫一點,是不是?”李子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