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馬威拉住李子榮的胳臂,說:“說真的,我還是對瑪力不死心!我簡直的沒辦法!有時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著覺,真的!我亂想一回:想想你的勸導,想想父親的無望,想想事業,想想學問;不論怎麼想吧,總忘不了她!她比仙女還美,同時比魔鬼還厲害!”
“好老馬,你我真和親弟兄一樣,我還是勸你不必妄想!”李子榮很誠懇的說:“我看她一定把華盛頓給告下來,至少也要求五六百鎊的賠償。她得了這筆錢,好好的一打扮,報紙上把她的影片一登,我敢保,不出三個月她就和別人結婚。外國人最怕報紙,可是也最喜歡把自己的姓名,像片,全登出來。這是一種廣告。誰知道小瑪力?沒人!她一在報紙上鬧騰,行了,她一天能接幾百封求婚書。你連半點希望也沒有!不必妄想,老馬!”
“你不知道瑪力,她不會那麼辦!”馬威很肯定的說。
“咱們等著瞧!錢,名,都在此一舉,她不是個傻子!況且華盛頓破壞婚約,法律上有保護瑪力的義務。”
“我沒望?”馬威說得很淒慘。
李子榮搖了搖頭。
“我再試一回,她再拒絕我,我就死心了!”馬威說。
“也好!”李子榮帶著不讚成的口氣。
“我告訴你,老李,我跟她說一回;再跟父親痛痛快快說一回,關於鋪子的事。她拒絕我呢,我無法。父親不聽我的呢,我走!他一點事兒不管,老花錢,說不下去;我得念書。不能一天粘在鋪子裏。我忍了這麼些日子了,他一點看不出來;我知道不抓破麵皮的跟他說,他要命也不明白我們的事情,非說不可了!”
“打開鼻子說亮話,頂好的事!不過———”李子榮看見路旁的裏數牌:“哈,快到了,還有半哩地。我說,現在可快一點鍾了,咱們上那兒去吃飯呢?新城裏一定沒飯館!”
“不要緊,車站上許有酒館,喝杯酒,來兩塊麵包,就成了。”馬威說。
離車站不遠有一帶土坡,上麵不少小鬆樹。兩個人上了土坡,正望見新城。高低的房屋,全在山坡下邊,房屋那邊一條油光光的馬路,是上劍橋的大道。汽車來回的跑,遠遠看著好像幾個小黑梭。天是陰著,可是沒霧,遠遠的還可以看見韋林舊城。城裏教堂的塔尖高高的在樹梢上挺出來,看著像幾條大筍。兩城之間,一片高低的綠地,地中圈著些牛羊。羊群跑動,正像一片雪被風吹著流動似的。
兩個人看了半天,舍不得動。教堂的鍾輕輕的敲了一點。
……
自從由韋林新城回來,馬威時時刻刻想和瑪力談一談,可是老沒得機會。
有一天晚上,溫都太太有些頭疼,早早的就睡了。馬老先生吃完晚飯出去了,並沒告訴別人到那裏去。瑪力一個人抱著拿破侖在客廳裏坐著,哭喪著臉和拿破侖報委屈。
馬威在屋外咳嗽了一聲,推門進來。
“哈嘍,馬威!”
“瑪力,你沒出去?”馬威說著過去逗拿破侖。
“馬威,你願意幫助我嗎?”瑪力問。
“怎麼幫助你?”馬威往前又湊了湊。
“告訴我,華盛頓在那兒住?”她假意的笑著說。
“我不知道,真的!”
“無關緊要,不知道不要緊!”她很失望的一撇嘴。
“瑪力,”他又往前湊湊,說:“瑪力!你還是愛華盛頓?你不會給真愛你的人一點機會?”
“我恨他!”瑪力往後退退身子:“我恨你們男人!”
“男人裏有好的!”馬威的臉紅了一點,心裏直跳。
瑪力樂了,樂的挺不自然。
“馬威,你去買瓶酒,咱們喝,好不好?我悶極了,我快瘋了!”
“好,我去買,你要喝什麼?”
“是有辣勁的就成,我不懂得酒。”
馬威點點頭,拿上帽子,出去了。
……
“馬威。我臉紅了!很熱!你摸!”
馬威摸了摸她的臉蛋,果然很熱。
“我摸摸你的!”瑪力的眼睛分外的光亮,臉上紅的像朝陽下的海棠花。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渾身全顫動著。他的背上流著一股熱氣。他把她的手,一塊兒棉花似的,放在他的唇邊。她的手背輕輕往上迎了一迎。他還拉著她的手,那一隻手繞過她的背後,把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臉上背上的熱氣把他包圍起來,他什麼也不知道了,隻聽得見自己心房的跳動。他把全身上的力量全加到他的唇上,她也緊緊摟著他,好像兩個人已經化成一體。他的嘴唇,熱,有力,往下按著;她的唇,香軟,柔膩,往上湊和。他的手腳全涼了,無意識的往前躬了躬身,把嘴唇更嚴密的,滾熱的,往下扣。她的眼睛閉著,頭兒仰著,把身子緊緊靠著他的。
她睜開眼,用手輕輕一推他的嘴,他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下。
她又灌下去一杯!喝得很凶,怪可怕的。舐了舐嘴唇,她立起來,看著馬威。
“哈哈,原來是你!小馬威!我當你是華盛頓呢!你也好,馬威,再給我一個吻!這邊!”她歪著右臉遞給他。
馬威傻子似的往後退了兩步,顫著說:
“瑪力!你醉了?”
“我沒醉!你才醉了呢!”她搖晃著向他走過來:“你敢羞辱我,吻我!你!”
“瑪力!!”他拉住她的手。
她由他拉著手,低下頭,一個勁兒笑。笑著,笑著,她的聲音變了,哭起來。
拿破侖這半天看著他們,莫明其妙是怎一回事。忽然小耳朵立起來,叫了兩聲。馬老先生開門進來了。
看見他們的神氣,馬老先生呆著想了半天,結果,他生了氣。
“馬威!這是怎回事呀!”馬老先生理直氣壯的問。
馬威沒回答。
“瑪力,你睡覺去吧!”他問瑪力。
瑪力沒言語,由著馬威把她攙到樓下去。
馬威心裏刀刺的難過。後悔不該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領略他的愛情,愛她的溫柔嘴唇,想著過去幾分鍾的香色……難過!沒管父親,一直上樓了。
馬老先生的氣頭不小,自從溫都太太拒絕了他,他一肚的氣,至今沒地方發送;現在得著個機會,非和馬威鬧一回不可。
他把他們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氣更壯了。上了樓來找馬威。
馬威也好,把門從裏麵鎖好,馬老先生幹跺腳,進不去。
“明天早晨見,馬威!明天咱們得說說!沒事兒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著人家的手!你有臉皮沒有哇?明天見!”
馬威一聲也沒出。
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覺,把怒氣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隻想吃早飯,把要和馬威算賬也忘了。
吃完早飯,他回到書房去抽煙,沒想到馬威反找他來了。馬威皺著眉,板著臉,眼睛裏一點溫和的樣兒也沒有。
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怒氣又調回來了。心裏說:“我忘了,你倒來找尋我!好,咱們得說說,小子!”
馬威看著他父親沒有一處不可恨的。馬老先生看著兒子至少值三百軍棍。誰也沒這麼恨過誰,他們都知道;可是今天好像是有一股天外飛來的邪氣,叫他們彼此越看越發怒。
“父親,”馬威先說了話:“咱們談一談,好不好?”
“好吧!”馬老先生咂著煙袋,從牙縫裏擠出這麼兩個字來。
“先談咱們的買賣?”馬威問。
“先談大姑娘吧。”馬老先生很俏皮的看了他兒子一眼。
馬威的臉色白了,冷笑著說:
“大姑娘吧,二姑娘吧,關於婦女的事兒咱們誰也別說誰,父親!”
馬老先生嗽了兩聲,沒言語,臉上慢慢紅起來。
“談咱們的買賣吧?”馬威問。
“買賣,老是買賣!好像我長著個‘買賣腦袋’似的!”馬老先生不耐煩的說。
“怎麼不該提買賣呀?”馬威瞪著他父親問:“吃著買賣,喝著買賣!今天咱們得說開了,非說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著臉子教訓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鋪子,你不用管,用不著你操心!”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決不肯罵馬威。
“不管,更好!咱們看誰管,誰管誰是王———”馬威沒好意思罵出來,推門出去了。
馬威出了街門,不知道上那兒好。不上鋪子去,耽誤一天的買賣;上鋪子去,想著父親的話真刺心。壓了壓氣,還是得上鋪子去;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子治他;況且買賣不是父親一個人的,鋪子倒了,他們全得挨餓。沒法子,誰叫有這樣的父親呢!
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憐他;連他的父親都不明白他,甚至於罵他!瑪力拒絕了他,他沒有一個知心的!他覺著非常的淒涼,雖然倫敦是這麼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館,千萬個鋪子,無數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麼都淒慘;他聽什麼都可哭;因為他失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
他坐在鋪子裏,聽著街上的車聲,聖保羅堂的鍾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像他在戈壁沙漠裏獨身遊蕩,好像在荒島上和一群野鳥同居。
他鼓舞著自己,壓製著怒氣,去,去跳舞,去聽戲,去看足球,去看電影;啊,離不開這個鋪子!沒有人幫助我,父親是第一個不管我的!和他決裂,不肯!不管他罷,也不去跳舞,遊戲;好好的念書,作事,由苦難中得一點學問經驗;說著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勝過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動的時候不會低頭念書的!
假如瑪力能愛我,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塊兒說幾句知心的話,我什麼事也不管了,隻是好好作事,念書;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給她一半。或者父親也正這麼想,想溫都太太,誰管他呢!可憐的瑪力,她想華盛頓,正和我想她一樣!人事,愛情,永遠是沒係統的,沒一定的!世界是個大網,人人想由網眼兒撞出去,結果全死在網裏;沒法子,人類是微弱的,意誌是不中用的!
不!意誌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假如他把意誌的鋼刃斫斷了情絲,煩惱!馬威握著拳頭捶了胸口兩下。幹!幹!往前走!什麼是孤寂?感情的一種現象!什麼是弱懦?意誌的不堅!
進來個老太婆,問馬威賣中國茶不賣。他勉強笑著把她送出去了。
“這是事業?嘔,不怪父親恨做買賣!賣茶葉不賣?誰他媽的賣茶葉!”
隻有李子榮是個快樂人!馬威想:他隻看著事情,眼前的那一釘點事情,不想別的,於是也就沒有苦惱。他和獅子一樣,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樣的喜歡;自要捉住些東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榮是個豪傑,因為他能自己造出個世界來!他的世界裏隻有工作,沒有理想;隻有男女,沒有愛情;隻有物質,沒有玄幻;隻有顏色,沒有美術!然而他快樂,能快樂的便是豪傑!
馬威不讚成李子榮,卻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學他,不成,學不了!
“嘿嘍,馬威!”亞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顫:“你父親呢?”他開開門進來,差點給門軸給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別紅,嘴中的酒味好像開著蓋的酒缸。他穿著新紅灰色的大氅,站在那裏,好似一座在夕陽下的小山。
“父親還沒來,幹什麼?”馬威把手擱在亞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亞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馬威的手腕那麼粗。
“好,我交給你吧。”亞力山大掏出十張一鎊錢的票子。一邊遞給馬威,一邊說:“他叫我給押兩匹馬,一匹贏了,一匹輸了;勝負相抵,我還應當給他這些錢。”
“我父親常賭嗎?”馬威問。
“不用問,你們中國人都好賭。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說:“我說,馬威,你父親真是要和溫都太太結婚嗎?那天他喝了幾盅,告訴我他要買戒指去,真的?”
“沒有的事,英國婦人那能嫁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馬威笑著說,說得非常俏皮而不好聽。
亞力山大看了馬威一眼,撇著大嘴笑了笑。然後說:“他們不結婚,兩好,兩好!我問你,你父親沒告訴你,他今天到電影廠去?”
“沒有,上那兒去作什麼?”馬威問。
“你看,是不是!中國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訴人。你父親允許幫助我做電影,今天應當去。他可別忘了哇!”
馬威心中更恨他父親了。
“他在家哪?”亞力山大問。
“不知道!”馬威回答的幹短而且難聽。
“回頭見,馬威!”亞力山大說著,一座小山似的挪動出去。
“賭錢,喝酒,買戒指,作電影,全不告訴我!”馬威自己叨嘮:“好!不用告訴我!咱們到時候再說!”
四月中的細雨,忽晴忽落,把空氣洗得怪清涼的。嫩樹葉兒依然很小,可是處處有些綠意。含羞的春陽隻輕輕的,從薄雲裏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線;地上的人影,樹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開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風雨裏擺動,好像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簡單而秀美。
足球什麼的已經收場了,人們開始講論春季的賽馬。遊戲是英國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也是英國人生活中不可少的東西。從遊戲中英國人得到很多的訓練:服從,忍耐,守秩序,愛團體……。
馬威把他的運動又擱下了,也不去搖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皺著眉坐在家裏,或是鋪子裏,咂著滋味發愁。伊姑娘也見不著,瑪力也不大理他。老拿著本書,可是念不下去,看著書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榮也不常來;來了,兩個人也說不到一塊兒。馬老先生打算把買賣收了,把錢交給狀元樓的範掌櫃的擴充飯館的買賣,這樣,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東,什麼事不用管,專等分紅利。馬威不讚成這個計劃,爺兒倆也沒短拌嘴。
除去這些事實上的纏繞,他精神上也特別的沈悶。春色越重,他心裏身上越難過,說不出的難過;這點難過是由原始人類傳下來的,遇到一定的時令就和花兒一樣的往外吐葉發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著件雨衣往鋪子走。走到聖保羅堂的外麵,他呆呆的看著鍾樓上的金頂;他永遠愛看那個金頂。
“老馬!”李子榮從後麵拉了他一把。
馬威回頭看,李子榮的神色非常的驚慌,臉上的顏色也不正。
“老馬!”李子榮又叫了一聲:“別到鋪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