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馬威問。

“你回家!把鋪子的鑰匙交給我!”李子榮說的很快,很急切。

“怎樣啦?”馬威問。

“東倫敦的工人要來拆你們的鋪子!你趕快回家,我會對付他們!”李子榮張著手和馬威要鑰匙。

“好哇!”馬威忽然精神起來:“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鋪子?好!咱們打一回再說!”

“不!老馬!你回家,事情交給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榮很急切的說。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親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萬一他們打你呢?”馬威問。

“他們不會打我!你要是在這兒,事情可就更不好辦了!你走!你走!馬威,你走!”李子榮還伸著手和他要鑰匙。

馬威搖了搖頭,咬著牙說:“我不能走,老李!我不能叫你受一點傷!我們的鋪子,我得負責任!我和他們打一回!我活膩了,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呢!”

李子榮急得直轉磨,馬威是無論怎說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馬威!”李子榮說,噴出許多唾沫星兒來。

“我問你,他們有什麼理由拆我們的鋪子呢?”馬威冷笑著問。

“沒工夫說,他們已經由東倫敦動了身!”李子榮搓著手說。

“我不怕!你說!”馬威極堅決的說。

“來不及了!你走!”

“你不說,好,你走,老李!我一個人跟他們拚!”

“我不能走,老馬!到危險的時候不幫助你?你把我看成什麼東西了?”李子榮說得非常的堂皇,誠懇,馬威的心軟了。馬威看李子榮,在這一兩分鍾內,不隻是個會辦事掙錢的平常人,也是個心神健全的英雄。馬威好像看透了李子榮的心,一顆血紅的心,和他的話一樣的熱烈誠實。

“老李,咱們誰也別走,好不好?”

“你得允許我一個條件:無論遇見什麼事,不準你出來!多咱你聽見我叫你打,你再動手!不然,你不準出櫃房兒一步!你答應這個條件嗎?”

“好,我聽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為我們的事這樣———”

“快走,沒工夫扯閑話!”李子榮扯著馬威進了胡同:“開門!下窗板!快!”

“給他們收拾好了,等著叫他們拆?”馬威問,臉上的神色非常激憤。

“不用問!叫你做什麼,做什麼!把電燈撚開!不用開櫃房的電門!好了,你上裏屋去,沒我的話,不準出來!在電話機旁邊坐下,多咱聽我一拍手,給巡警局打電,報告被搶!不用叫號碼,叫‘巡警局’,聽見沒有?”李子榮一氣說完,把屋中值錢的東西往保險櫃裏放了幾件。然後坐在貨架旁邊,一聲也不發了,好像個守城的大將似的。

馬威坐在屋裏,心中有點跳。他不怕打架,隻怕等著打架。他偷偷的立起來,看看李子榮。他心裏平安多了,李子榮紋絲不動的在那裏坐著,好像老和尚參禪那麼穩當;馬威想:有這麼個朋友在這裏,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坐下!老馬!”李子榮下了命令。馬威很機械的坐下了。

又過了四五分鍾,窗外發現了一個戴著小柿餅帽子的中國人,鬼鬼啾啾的向屋內看了一眼。李子榮故意立起來,假裝收拾架子上的貨物。又待了一會兒,窗外湊來好幾個戴小柿餑帽子的了,都指手畫腳的說話。李子榮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隻聽見廣東話句尾的長餘音:嘔———!嘍———!嘔———……

嘩啦!一塊磚頭把玻璃窗打了個大窟窿。

李子榮一拍手,馬威把電話機抄在手裏。

嘩啦!又是一塊磚頭。

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嘩啦!兩塊磚頭一齊飛進來,帶著一群玻璃碴兒,好像兩個彗星。一塊剛剛落在李子榮的腳前麵,一塊飛到貨架上打碎了一個花瓶。

李子榮走到門前麵。外麵的人正想往裏走。李子榮用力推住了門鈕,外麵的人就往裏撞。李子榮忽然一撒手,外麵的人三四個一齊倒進了,摔成一堆。

李子榮一跳,騎在最上邊那個人身上,兩腳分著,一腳踩著底下的一支脖子。嘔———!哼!嘍———!底下這幾位無奇不有的直叫。李子榮用力往下坐,他們也用力往起頂。李子榮知道他不能維持下去,他向門外的那幾個喊:“阿醜!阿紅!李三興!潘各來!這是我的鋪子,我的鋪子!你們是怎回事?!”他用廣東話向他們喊。

他認識他們,他是他們的翻譯官,是東倫敦的華人都認識他。

外麵的幾個聽見李子榮叫他們的名子,不往前擠了,彼此對看了看,好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李子榮看外邊的楞住了,他借著身下的頂撞,往後一挺身,正摔在地上。他們爬起來了,他也爬起來了,可是正好站在他們前麵,擋著他們,不能往前走。

“跑!跑!”李子榮揚著手向他們喊:“巡警就到!跑!”

他們回頭看了看胡同口,已經站了一圈人;幸而是早晨,人還不多。他們又彼此看了看,還正在猶疑不定,李子榮又給了他們一句:“跑!!!”

有一個跑了,其餘的也沒說什麼,也開始拿腿。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兩個,其餘的全跑了。

……

各晚報的午飯號全用大字登起來:“東倫敦華人大鬧古玩鋪。”“東倫敦華人之無法無天!”“驚人的搶案!”“政府應設法取締華人!”……馬家古玩鋪和馬威的像片全在報紙的前頁登著,《晚星報》還給馬威像片下印上“隻手打退匪人的英雄”。新聞記者一群一群的拿著像匣子來和馬威問詢,並且有幾個還找到戈登胡同去見馬老先生;對於馬老先生的話,他們登的是:“”雖然馬老先生沒有這麼說。寫中國人的英文,永遠是這樣狗屁不通;不然,人們以為描寫的不真;英國人沒有語言的天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國人會說好英文。

這件事驚動了全城,東倫敦的街上加派了兩隊巡警,監視華人的出入。當晚國會議員質問內務總長,為什麼不把華人都驅出境外。馬家古玩鋪外麵自午到晚老有一圈人,馬威在三點鍾內賣了五十多鎊錢。

馬老先生嚇得一天沒敢出門,盼著馬威回來,看看到底兒子叫人家給打壞了沒有。同時決定了,非把鋪子收閉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腦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磚頭給打下來。

門外老站著兩個人,據溫都太太說,他們是便衣偵探。馬老先生心更慌了,連煙也不抽了,唯恐怕叫偵探看見煙袋鍋上的火星。

倫敦的華工分為兩黨:一黨是有工便做,不管體麵的。電影廠找挨打的中國人,便找這一黨來。第二黨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認識字,不會說英國話,沒有什麼手藝,可是真心的愛國,寧可餓死也不作給國家丟臉的事。這兩黨人的知識是一樣的有限,舉動是一樣的粗鹵,生活是一樣的可憐。他們的分別是:一黨隻管找飯吃,不管別的;一黨是找飯吃要吃的體麵。這兩黨人是不相容的,是見麵便打的。傻愛國的和傻不愛國的見麵沒有第二個辦法,隻有打!他們這一打,便給外國人許多笑話聽;愛國的也挨罵,不愛國的也挨罵!

他們沒有什麼錯處,錯處全在中國政府不管他們!政府對人民不加保護,不想辦法,人民還不挨罵!

中國留英的學生也分兩派:一派是內地來的,一派是華僑的子孫。他們也全愛國,隻是他們不明白國勢。華僑的子孫生在外國,對中國國事是不知道的。內地來的學生時時刻刻想使外國人了解中國,然而他們沒想到:中國的微弱是沒法叫外國人能敬重我們的;國與國的關係是肩膀齊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講交情的。

外國人在電影裏,戲劇裏,裏,罵中國人,已經成了一種曆史的習慣,正像中國戲台上老給曹操打大白臉一樣。中國戲台上不會有黑臉曹操,外國戲台上不會有好中國人。這種事不是感情上的,是曆史的;不是故意罵人的,是有意做好文章的。中國舊戲家要是作出一出有黑臉曹操的戲,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國人寫一出不帶殺人放火的中國戲,人們還不是一樣笑他。曹操是無望了,再過些年,他的臉也不見得能變顏色;可是中國還有希望,自要中國人能把國家弄強了,外國人當時就擱筆不寫中國戲了。人類是欺軟怕硬的。

亞力山大約老馬演的那個電影,是英國最有名一位文人寫的。這位先生明知中國人是文明人,可是為迎合人們心理起見,為文學的技藝起見,他還是把中國人寫得殘忍險詐,彼此拿刀亂殺;不這樣,他不能得到人們的讚許。

這個電影的背景是上海,亞力山大給布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條街代表租界,一條街代表中國城。前者是清潔,美麗,有秩序;後者是汙濁,混亂,天昏地暗。

這個故事呢,是一個中國姑娘和一個英國人發生戀愛,她的父親要殺她,可是也不知怎麼一股勁兒,這個中國老頭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親戚朋友想報仇,他們把她活埋了;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個英國少年;他和英國兵把他們大打而特打;直到他們跪下求情,才饒了他們。東倫敦的工人是扮演這群挨打的東西。馬老先生是扮一個富商,掛得小辮,人家打架的時候,他在旁邊看熱鬧。

聽見這件事,倫敦的中國學生都炸了煙。連開會議,請使館提出抗議。使館提出抗議去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報紙上臭罵了中國使館一頓。罵一國的使館,本來是至少該提出嚴重交涉的;可是中國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學生們看使館提議無效,而且挨了一頓罵,大家又開會討論辦法。會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狀元樓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見是:提出抗議沒用,隻好消極的不叫中國人去演。大家舉了茅先生作代表,到東倫敦去說。工人們已經和電影廠簽了字,定了合同,沒法再解約。於是茅先生聯合傻愛國的工人們,和要作電影的這群人們宣戰。馬老先生自然也是一個敵人,況且工人們看他開著鋪子,有吃有喝的,還肯作這樣丟臉的事,特別的可恨。於是大家主張先拆他的鋪子,並且臭打馬老先生一頓。學生們出好主意,傻工人們答應去執行,於是馬家古玩鋪便遭了磚頭的照顧。

李子榮事前早有耳聞,但是他不敢對馬威說。他明知道馬老先生決不是要掙那幾鎊錢,亞力山大約他,他不能拒絕,中國人講麵子嗎。(他不知道馬老先生要用這筆錢買戒指。)他明知道一和馬威說,他們父子非吵起來不可。他要去和工人們說,他明知道,說不圓全,工人許先打他一頓。和學生們去說,也沒用,因為學生們隻知道愛國而不量實力。於是他沒言語。

事到臨頭了,他有了主意:叫馬家父子不露麵,他跟他們對付,這樣,不致有什麼危險。叫工人們砸破些玻璃,出出他們的惡氣;砸了的東西自然有保險公司來賠;同時叫馬家古玩鋪出了名,將來的買賣一定大有希望。現今作買賣是第一要叫人知道,這樣一鬧呢,馬家父子便出了名,這是一種不花錢的廣告。他對工人呢,也沒意思叫他們下獄受苦;他們的行動不對,而立意不錯;所以他叫馬威等人們來到才給巡警打電話,勻出他們砸玻璃的工夫,也勻出容他們跑的工夫。

他沒想到巡警捉去兩個中國人。

他沒想到馬老先生就這麼害怕,決定要把鋪子賣了。

他沒想到學生會決議和馬威為難。

他沒想到工人為捉去的兩人報仇,要和馬老先生拚個你死我活。

他沒想到那片電影出來的很快,報紙上故意的讚揚故事的奇警,故意捎著撩著罵中國使館的抗議。

他故意的在事後躲開,好叫馬威的像片登在報上,(一種廣告,)誰知道中國人看見這個像片都咬著牙咒罵馬威呢!

世事是繁雜的,誰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榮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己。

馬威明白李子榮,他要決心往下作買賣,不管誰罵他,不管誰要打他。機會到了,不能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親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過錯。他良心上無愧,他要打起精神來做!這樣才對得起李子榮。

他沒想到他父親就那麼軟弱,沒膽氣,非要把鋪子賣了不可!賣了鋪子?可是他要賣,沒人能攔住他,鋪子是他的!

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為什麼要打他,成天撅著小胡子歎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為什麼馬威反打起精神作買賣,他總以為李子榮給馬威上了催眠術;心中耽憂兒子生命的安全,同時非常恨李子榮。他不明白為什麼溫都太太慶賀他的買賣將來有希望,心裏說:

“媽的鋪子叫人家給砸了,還有希望?外國人的心不定在那塊長著呢!”

打算去找伊牧師去訴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門,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他,又怕遇見伊太太。

亞力山大來了一次,他也是這麼說:“老馬!你成了!砸毀的東西有保險公同賠償!你的鋪子已經出了名,趕緊辦貨呀!別錯過了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

馬老先生一點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狀元樓範掌櫃的,一來商議出賣古玩鋪,二來求範老板給設法向東倫敦的工人說和一下,他情願給那兩個被捉的工人幾十鎊錢。範老板答應幫助他,而且給老馬熱了一碟燒賣,開了一瓶葡萄酒。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兩個薄皮大餡的燒賣,落了兩個痛快的眼淚。

回家看見馬威正和溫都母女談得歡天喜地,心中有點吃醋。她們現在拿馬威當個英雄看,同時鼻子眼睛的頗看不起老馬。老馬先生有點恨她們,尤其是對溫都太太。他恨不能把她揪過來踢兩腳,可是很懷疑他是否打得過她,外國婦女身體都很強壯。更可氣的是:拿破侖這兩天也不大招呼他,因為他這幾天不敢白天出門,不能拉著小狗出去轉一轉;拿破侖見了他總翻白眼看他。

沒法子,隻好去睡覺。在夢裏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場!———老沒夢見她了!

馬威立在玉石牌樓的便道上,太陽早已落了,公園的人們也散盡了。他麵前隻有三個影兒:一個無望的父親,一個忠誠的李子榮,一個可愛的瑪力。父親和他談不到一塊,瑪力不接受他的愛心,他隻好對不起李子榮了!走!離開他們!

……

屋裏還黑著,他悄悄立在李子榮的床前。李子榮的呼聲很勻,睡得像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兒。他站了半天,低聲叫:“子榮!”李子榮沒醒。他的一對熱淚落在李子榮的被子上。

“子榮,再見!”

倫敦是多麼慘淡呀!當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的時候。電燈煤氣燈還都亮著,孤寂的亮著,死白的亮著!倫敦好像是個死鬼,隻有這些燈光悄悄的看著———看著什麼?沒有東西可看!倫敦是死了,連個靈魂也沒有!

再過一兩點鍾,倫敦就又活了,可是馬威不等著看了。“再見!倫敦!”

“再見!”好像有個聲音這樣回答他。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