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1 / 2)

中一個說“劉瑜,你回國吧,中國多複雜啊”。複雜,嗯,就是這個詞。對於一個有胃口的靈魂來說,“複雜”的世界是多麼基本的一種需要,而康州陽光下的郊區,美得那麼安靜,對於習慣惹是生非的靈魂來說,簡直是一種災荒。

“我肯定會回國的”,我經常跟人這樣說。這跟國內的燈紅酒綠花好月圓沒有什麼關係,就是想從完成時回到進行時。我想我肯定是因為天地孤絕而對“國內”形成了種種幻覺,其實它沒有那麼熱鬧;其實它沒有那麼複雜;其實它沒有那麼沸騰……以我這樣不給人打電話不給人發郵件不給人發短信的個性,到哪都會把生活過成一口暗井,但,請允許我想象一下吧,請允許我坐在這個已經曲終人散的曆史的終點,想象一下舞台上的刀光劍影吧。

老鼠與上帝

昨天晚上,到廚房去切瓜。家明走進來,邊跟我聊天邊吃瓜,突然她說:你聽你聽,聽見老鼠叫嗎?

我仔細聽,聽見了。唧唧唧,微弱,尖細,簡直像鳥叫。是那個清潔工在爐子下麵放了粘板,估計是一隻小老鼠給粘住了,掙紮著呢!家明說。

啊?那它得掙紮多久?

兩天吧,上次我聽見一隻老鼠叫,叫了兩天才死……哎,我真希望有個什麼辦法,讓它快點死掉。

是啊,生為老鼠,並不是老鼠的過錯。

在哪兒呢?我想看看。我說。

就在那個灶台底下,在灶台裏麵也不一定,不過我不敢看。

好吧,其實我也不敢看。

於是我和家明接著吃瓜。我們站在宇宙的某星球某城市某廚房裏吃瓜,一隻老鼠粘在同一個宇宙的某星球某城市某廚房裏的粘板上叫,我們和這隻老鼠的距離是兩米。

如果有上帝,它為什麼要創造老鼠呢?一個醜陋的無用的有害的傳播疾病的泛濫成災的讓人恐懼的……老鼠。聖經、考據、基督複活、千古文明、教堂、聖歌,都無法辯駁這樣一個小小的事實,上帝創造了老鼠。上帝創造了老鼠這件事,就像一場完美謀殺案裏留下的指紋。

他發明的那億萬隻老鼠裏麵,有一隻就縮在我家的灶台下麵,尖叫、哀嚎,為上帝的愚蠢付出代價。

如果有上帝,就不應該有老鼠。如果有老鼠,就不應該有上帝。

想起小時候我鄰居,一個老爺爺滅老鼠。他家的老鼠夾裏麵夾了一隻老鼠,問題是,怎麼消滅它呢?總不能把它放生了吧。

於是,他用開水把它給燙死了。

就在樓道裏,我眼睜睜地看著它被給燙死了。

便是齷齪如一隻老鼠,也會絕望,也會掙紮,也會痛。更糟的是,它的痛,也會傳染給你。

我當時就想,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被關在那個籠子裏呢?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這個想法真叫我發瘋。

今天早上,在一個夢裏醒來。夢見一條金魚,掉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給揀起來,想放回魚缸去。結果發現魚缸裏沒水了,裏麵有一隻瘦骨嶙峋的烏龜。我問旁邊一個人,多久沒給這個烏龜喂水喂吃的了?

他說,半年吧。我趕緊加了水。把金魚也放進去。突然發現,金魚的頭上蒙了一個紗帽子,我想把帽子給摘下來,結果把它的一隻眼睛也給摘了下來。然後,我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音,就在腳邊,微弱,尖細,仔細一看,是一隻老鼠,就粘在我的腳上。

嚇醒了。

剛才去廚房燒水,仔細聽,已經沒有了老鼠叫。它死了,它終於死了。上帝捋著胡須,重新安詳地浮現。透過廚房的防火門,我看見外麵,多麼美好的,燦爛的、一個星期六的早上。

25個箱子

包都打好了,一共25個箱子。

整整齊齊地碼在客廳裏,等著星期六搬運公司來辦托運。他們說要給我一個5.6立方米的集裝箱,收我×多錢,被我嚴厲駁斥了。我說,我那點東西,占地還不到2立方米。

不到2立方米的25個箱子,裝著來不及讀的書、舍不得扔掉的鞋子、聽過一半的CD、還沒吃完的幹辣椒…整整齊齊蹲在客廳裏,雄赳赳氣昂昂地展示著一個人死皮賴臉地活了下來並將繼續活下去的決心和勇氣。

英雄兒女多奇誌,戰天鬥地慨而慷。

可是,這裏麵有多少水分啊。好多不怎麼穿的,我以為我以後會穿,但是其實根本不會穿的衣服;好多不怎麼讀的,我以為我以後會讀,但是其實根本不會讀的書……如果你正視自己擁有多少“不必要”的廢物,你就能理解為什麼政治總是會變得官僚主義。

那些你從來不讀的書——“真理部”,那些你從來不穿的鞋子——“和平部”,那個從路邊攤買來的“非洲式的湯勺”——“統戰部”,那輛騎了一個月就歇菜了的自行車——“電信局”。80%都可以被稱為“勞什子”。占地還不說,從箱子裏放出來之後,就會十麵埋伏,擺陣形,設圈套,把你的時間一口一口吃掉,然後,“啐”地一口吐掉。

但是也許不必自責,也許“不怎麼____我以為我以後會____ 但是其實根本不會____ ”本來就是生活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