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汙穢。莊嚴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隻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眯著眼睛諦聽著。繼而,她撫摸著驢臉,動情地說:“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子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然後,她跨著驢脖子,弓著腰,雙手平放在驢腹上,像推刨子一樣,用力往前推去驢發出哀鳴,四條蜷曲的腿猛地彈開,四隻蹄子哆嗦著,好像在迅速地敲擊著四麵無形的大鼓,雜亂無章的鼓聲在上官家的廂房裏回響。驢的脖子彎曲著揚起來,滯留在空中,然後沉重地甩下去,發出潮濕而粘膩的肉響,“驢啊,忍著點吧,誰讓咱做了女的呢?咬緊牙關,使勁兒……使勁兒啊,驢……”她低聲念叨著,把雙手收到胸前,蓄積起力量,屏住呼吸,緩緩地、堅決地向前推壓。驢掙紮著,鼻孔裏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呱呱唧唧,後邊,羊水和糞便稀裏胡塗迸濺而出。上官父子驚恐地捂住了眼睛。

“鄉親們,日本鬼子的馬隊已經從縣城出發了,我有確切情報,不是胡吹海謗,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司馬亭忠誠的喊叫聲格外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朵。

上官父子睜開眼睛,看到上官呂氏坐在驢頭邊,低著頭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濕了她的白布褂子,顯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狀。黑驢臀後,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道裏直伸出來。這條騾腿顯得格外虛假,好像是人惡作劇,故意戳到裏邊去的。

上官呂氏把劇烈抽搐著的半邊臉再次貼到驢腹上,久久地諦聽著。上官壽喜看到母親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呈現出安詳的金黃顏色。司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飄來飄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牆壁上,又飛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好像大禍要臨頭。他想逃離廂房,但沒有膽量。他朦朧地感覺到,隻要一出家門,必將落到那些據說是個頭矮小、四肢粗短、蒜頭鼻子、鈴鐺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鮮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們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剩。而現在,他們一定在胡同裏成群結隊地奔跑著,追逐著婦女和兒童,還像撒歡的馬駒一樣尥蹶子、噴響鼻。為了尋求安慰和信心,他側目尋找父親。他看到偽冒假劣的打鐵匠上官福祿滿臉土色,雙手抓著膝蓋坐在牆角的麻袋上,身體前仰後合,脊背和後腦持續不斷地撞擊著牆壁形成的夾角。上官壽喜的鼻子一陣莫名其妙地酸楚,兩行濁淚,咕嘟嘟冒了出來。

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她撫摸著驢臉,歎道:“驢啊驢,你這是咋啦?怎麼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塗,生孩子,應該先生出頭來……”驢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裏湧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後轉過身,對兒子說:“去叫你樊三大爺吧。我原想省下這兩瓶酒一個豬頭,嗨,該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壽喜往牆角上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通向胡同的大門,咧著嘴,囁嚅著:“胡同裏盡是日本人,盡是日本人……”

上官呂氏怒衝衝地站起來,走過穿堂,拉開大門。帶著成熟小麥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風猛地灌了進來。胡同裏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虛假的黑色蝴蝶像紙灰一樣飛舞著。上官壽喜的腦海裏留下了一片片旋轉得令人頭暈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