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上官來弟招呼妹妹們:
“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
妹妹們戀戀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裏蝦子咋會這麼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麼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麼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裏有一條大泥鰍……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盯著石橋。石橋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輝。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軲轆大車從村子裏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夫攏住馬。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著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幾個男人都赤著膊,攔腰紮著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樣耀眼。上官來弟認識他們。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穀草扔下來,接著把酒簍子搬下來。一共搬下十二簍酒。車夫攬著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騎著一輛漆黑的自行車從村中躥出來。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辟地之後的第一輛自行車,德國製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櫃黃眼珠子冒藍光。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紮著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著,好像裏邊充滿了氣體。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裏。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著一長一短兩穗流蘇。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著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德國麗人牌自行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他跳下車子,摘下翻簷草帽扇著風,臉上的紅痣好像—塊赤炭。他大聲命令家丁:
“快點,把穀草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
家丁們忙忙急急,抱穀草到橋上。一會兒工夫橋上穀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穀草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著。
家丁們抬著酒簍,仄歪著身體上橋。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抬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穀草唰唰地響著。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彙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遍。枯黃的穀草變了顏色。橋的邊沿上,懸掛著一道酒的透明簾幕。—袋煙工夫,河裏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
“別下,跟我回家!”
橋上的奇景吸引著妹妹們,她們站著不動。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
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他對著家丁們炫耀:
“這條巧計,隻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隻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嚐嚐我的厲害。”
家丁們隨聲應和著。一個家丁大聲問:“二爺,現在就點火嗎?”
司馬庫道:“不,等他們來了再點。”
家丁簇擁著司馬庫往橋頭走去。
福生堂的馬車也回了村。
橋上恢複了寧靜,隻有酒液落水的聲音。
上官來弟提著蝦簍,帶著妹妹們,分撥開河堤漫坡上生長著的茂盛灌木,住堤頂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張黑瘦的臉,掩映在灌木枝條間。她驚叫一聲,手中的蝦簍落在彈性豐富的枝條上,跳動著,滾到河水邊。蝦子流出簍,
—片亮點在灘塗上跳躍。上官領弟去追趕蝦簍,幾個妹妹去捕捉蝦子。她膽怯地往河邊倒退,眼睛不敢離開那張黑臉。黑臉上綻開一朵抱歉的笑容,兩排亮晶晶的牙齒,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她聽到那人低聲說:
“大妹子,別害伯,我們是遊擊隊。別出聲,快點離開這兒。”
這時,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叢中,蹲著幾十個穿綠衣的人。他們都板著臉,瞪著眼,有的摟著長槍,有的捧著炸彈,的的拄著紅鏽斑斑的大刀。麵前這個麵帶笑容、黑臉白牙的男人,右手握著一隻藍色的小槍,左手托著一個劈劈作響的亮晶晶的東西。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塊用來度量時間的懷表。而這個黑臉男人,最終鑽進了她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