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嘴巴裏一陣陣的苦不堪言,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我有點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和冒犯,但同時又覺得慚愧,不敢麵對她。我想說事實不是這樣的,可發現無論如何都難逃狡辯的嫌疑而無法心安理得。她說的沒錯,雖然聽起來未免武斷,但卻是某種的確發生過的事實。有的時候,我們隻能看見片麵,是因為我們隻肯接受片麵。

“媽,你從外公那裏得來的,是榮譽,是種種正麵的被人們羨慕的東西。可你沒法把這些過繼到我的身上,因為你太看重它們了,你把它們在心裏高高在上的放著,崇拜著供奉著,你沒把它們變成自己得心應手的東西,你隻是把它們當做你強有力的依靠。一旦你受了委屈的時候,你覺得你有個後盾可以保護你,所以你可以不再害怕。可是,媽,我呢?你想過我沒有。我什麼都沒做,就那麼被他們嘲笑排擠的時候,我可以拿什麼出來保護自己?外公的榮譽?不。他們正是用這個來嘲笑我的。我爸的黑暗?不。那不是正義,那會被世人唾棄。沒準我一旦真的拿出來了,他們就不是嘲笑那麼簡單的了,他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代表正義,就可以來消滅我了。你說,我有那麼傻嗎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你可千萬不要小瞧小孩,小孩是天生的陰謀家,鑽著大人輕視和寵愛他們的空子,幾乎可以所向披靡。”

我被她這一通諷刺真的搶白得無言以對,期間的心酸、羞愧、惱怒不是簡單說說就能形容的。她說的淡然,卻讓我不得不回憶起了當年的好多往事。那些畫麵在我腦海裏,我想起曾經去幼兒園門口接她的那些日子,她總是出來得很晚,夾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中間,雙手緊緊抓著書包的兩條肩帶,弓著背,走到我麵前的時候都不肯放鬆。

我扭過頭不敢再看她,我到此刻才發現她的眼睛是帶著一種不可逼視的力量的,黑白分明得像是利刃,讓人覺得看一眼就有可能會受傷。但其實呢?其實隻是我害怕在那裏麵照見自己的懦弱。我做過很多錯事,卻悔過很少,我以前想著等死後的煉獄來懲罰自己的罪過,卻沒想到還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承受不了了。

“如果你和我爸誰都保護不了我也阻止不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那我除了依靠自己以外,沒有別的出路。這世上跟我最親的兩個人我都無法依靠,難道我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嗎?媽,你知道嗎,我誰也不相信,甚至包括我自己。我無法產生信任感,我覺得這種東西最經不起考驗。我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都是這麼認為的,直到現在也是,可能好一點了,但還是改不了凡事疑神疑鬼的毛病。媽,不怕說出來讓你寒心,我連你我都不信。當然,我可以信你不會害我,但我不信你不會傷害我。但是對於我爸,”不知何時我又把頭扭回去看她了,她說到這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讓我心酸地冷笑著,“我卻連前一個都做不到。因為他曾經想過要殺了你跟我的,雖然他沒有真的動手,可這種事情……”

她停下來冷笑著看我。我隻能瞪大了眼睛看她,吃驚她果然知道!她父親被捕之後,他們幾乎沒有相見的機會,因為他一直不願意見女兒。而他走了之後,我們母女之間更是都刻意避免去談及與她父親有關的任何事情。我知道這樣的一種做法很不健康,可我就像害了大病的人一樣,也許需要的痊愈期太長了,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