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袖轉過身,呆呆地看著蕭茗。
她有千百個問題想問對方,有更多的委屈藏在心裏,也有傷痛想找他宣泄,更有喜訊要與他分享,但一時之間,盡都湧上心頭,反倒是不知如何說起,最後憋紅了臉,化作一聲痛哭,頗有些驚天動地的氣勢,投入了蕭茗的懷中。
“門主,我好想你。”
蕭茗歎了口氣,將蘇袖緊緊抱著,時間若靜止了一般,凝於此刻。他縱是硬漢如斯,也在蘇袖的哭聲中,化作繞指柔情。
忽然他警覺地看向來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扯住蘇袖的腰帶,在她毫無準備中將她負於懷中,運起輕功朝著遠處的蒼山奔去。
蘇袖此刻全身心的信任蕭茗,她明白,即便是此刻有萬千追兵將他二人圍住,她亦是不懼。就如同連玉山上,她傲然站在眾多武林豪傑麵前一般,隻要能與眼前人一起,便是千難萬險,也如履平地;便是十八層地獄,也甘之如殆。
風聲貫耳,四周的景物皆在倒退,蘇袖靠在蕭茗的懷中,哪怕是情況危急,也隻覺這麼長時間來,是最安心的時候。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確認已經甩開追蹤,蕭茗才緩緩停下,將蘇袖放在一塊青石上,自己則坐於一旁歇息。
蘇袖柔情滿懷地看著蕭茗,神情近乎於癡迷。縱使傷痛萬千,此刻亦是劫後餘生的欣喜。
忽然她啊了一聲,拔身而起,朝著一旁的河道走去。她急急匆匆地站在水邊,就著水麵梳洗起來,被關了好幾日,又與一些蛇蟲共處一屋,自己肯定臭死了。
蕭茗本就不太多話,上一回蘇陽城相見,已經是他最大極限的溫柔。
靜靜地看著水旁整理儀容的女子,他大馬金刀地起身,走了過去。
自從收到來信,他不顧其他人的阻撓,定要來樹林中等候,原本是抱著若是騙局便兩敗俱傷的想法,卻哪裏知道,真的將她給帶了回來,心中自然欣慰很多。
蘇袖終於將臉收拾幹淨,剛剛站起,就撞在蕭茗的胸膛之上,她撫了撫有些疼的鼻尖,輕聲問:“門主我們這是要回逍遙峰上嗎?”
蕭茗嗯了一聲,忽然眸中射出些複雜的情緒,讓蘇袖一時呆愣住。
是她讓門主難辦了?為什麼他會有這等眼神?
蘇袖從來是一念即到之人,頓時醒悟了過來,一頭冷水從上澆到了下。她終是忘記……自己離開這些日子,便有誰陪著他多長時間。
她收回了手,硬生生地分出一些距離,苦笑著說:“原本有件喜事兒要與你說,現在想來,還是莫要說的好。我不回逍遙峰了,門主自便。”
蕭茗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讓這嬌弱的女子與自己麵對麵,看著她為自己落下的那些清淚,伸手輕輕拭去。
蘇袖愈加難過,自己這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是自己太貪心嗎?
鳳以林絕情,雲連邀無情,蕭茗寡情。
這一生,簡直失敗透頂。
她死死咬著唇,不抬頭看蕭茗的眼睛,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身子,“我知道你又在施舍你的同情與我,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愛你也是我的選擇,承擔這樣的結局,我願意。”
見蕭茗沒有動作,她明知道此刻不應太過悲痛,會傷到肚中的孩子。
可是她十年的付出,都不及那個女子一月的陪伴。這叫她如何不痛苦。
“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毀了你的幸福。”蘇袖喃喃著,後退了幾步,卻終於還是被蕭茗扯住衣袖,帶進了懷中。
她的發髻上,始終戴著蕭茗送的那根紅珊瑚玉簪。暖陽之下,熠熠生輝。
蕭茗低聲道:“我隻是因為不能忘記養父的囑托,並非負你。”
他的手置於蘇袖的發間,輕輕地撫摸著,“自從有了你,蕭茗的心境再不像以前那般一潭死水,與舊人更不能做到不管不顧。是我的錯。”
蘇袖痛苦地捶打著他的心口,仿佛要將那顆心生生撬出,看看到底上麵寫著誰的名字。
她哀聲道:“江山之大,蘇袖也隻有蕭茗一人。”
她不想沒有他,不能沒有他。她做不到馬上轉身就走,做不到讓自己的孩子沒有父親。
好恨。
就像是雲連邀險些在心口點上一粒朱砂,緋夕煙始終是她與蕭茗之間無法跨過的阻礙。
蘇袖戀戀不舍地強自脫離蕭茗的懷抱,轉身看向悠悠長河,那刺骨清寒迎風而起,撲麵而來,也讓她清醒了幾分。
是呢,即便是恨又如何?她爭取過,得到過,也體會過,應該也已足夠。
明知貪心不可為,卻定要為之。總歸不是她蘇袖的本性。也知曉依著蕭茗的個性,原本什麼都不用與她說,而解釋那麼多,更是明確地告訴了她,他在孝與愛上,還是選擇了忠於孝道。
一縷長風拂起輕衣,蘇袖垂首道:“在馬車上,我與雲連邀說,逍遙峰的日日夜夜是我心之歸處,其實他不知曉,隻有門主你,才是我心的歸宿。”
放下吧,放下吧。
她頹然轉身,將手擱在蕭茗的心頭,柔聲道:“我在外一月,雖偶有動搖,但始終堅定自己的心和行。世間男子皆可三妻四妾,但袖兒一直不喜三心二意之人,若門主歡喜的始終是緋聖主,那些在晏雪山的行徑,便是蘇袖自己作孽,壞了你們的天定姻緣,本就應該退出。”
蘇袖聲音輕輕落在實處,卻帶著無比的惆悵和傷懷,“所以門主,你思考一下,再告訴袖兒,你心之歸處在哪裏,究竟是想與誰,共度一生。”
她緩緩走回那塊青石,沉沉坐下,忽然一陣嘔吐的感覺襲上喉頭,拚命捂住嘴才壓了回去。
蕭茗自接手地獄門以來,從不曾將情放在第一位。
至少當年即便喜歡緋夕煙,也不會因為她的背叛而動搖到他所有的根基。可是今日蘇袖的問題,卻讓他真的有所思索。
心之歸處。
是緋夕煙日益改變的態度,還是蘇袖持久不變的情意。
從很早前,他那被蘇袖的溫情埋下的種子,如今早已成參天大樹。那十年間無微不至的照顧,那生死線上拚盡全力的救護,那風雨裏嬌柔下的堅定,還有那晏雪山裏日夜纏綿的風情;都幾乎是下意識的,當她說出那句問話的時候,在腦中自然浮現。
滿園花草,那沐著柔光的女子,在灶房之中忙碌的身影,便是他心之歸處。
若他放棄了她,那才是真正的傻子,舉世無雙的傻子。
蕭茗那如刀刻般俊朗的麵容絲毫沒有因為心境的變化而有任何改變。在寒風之中,玄衣黑發,寬肩窄腰,傲然挺立,有若天神。
蘇袖這幾日之間,事事生變。已然讓她的心如止水,被破壞得幹幹淨淨。而正因為這諸多變故,讓她比以往更加堅強。
若是蕭茗選的是緋夕煙,她決定不去逍遙峰。如果是以往的她,哪怕是對方要與緋夕煙在一起,她亦可陪伴左右,隻要能看著他便好。
但是現在不同,她若是能坦然地麵對才怪。畢竟以往的她從未吐露心聲,而現在的彼此,再不可能是當初的關係。
到時候,想辦法找到隱居山林的晏雪,結廬比鄰,有他在,至少孩子能順利生下。
蕭茗這老半天不說話,蘇袖便以為他是不忍心與自己說。
嫋娜站起,她柔聲道:“門主我走啦。”
頃刻間,就被攔住去路,蕭茗很是無奈地執起她的手,沉聲道:“與我回家。”
蘇袖的眼前,仿若隔了層白紗,朦朧一片。不知怎麼的,就喜極而泣。
山高水長,心之歸處,便為家。
至少,她此刻有了一個真正的家,讓這隻流落於世間的鳳凰,不再孤單。
為了讓蘇袖能好好休息,蕭茗選了一條官道。若雲連邀連這等事兒都辦不好,就不會喚蕭茗來救蘇袖。江湖上的紛爭二人依舊是敵人,隻在他護送蘇袖回家的這條路上,安全即可。
蕭茗甚至是心照不宣,徹底清楚了雲連邀的心意。
這一路上,蘇袖與他將在別苑中的事情說得很是清楚,包括白錦的死。
“隻是慢慢我亦是想通。”蘇袖抹去眼角的淚,“此去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傷春悲秋亦是徒勞,白錦就算在地下也不樂見我一直如此。隻希望我們能及時找到墨師傅,別讓他做傻事兒。”
“墨昔塵與我約好,一月之後於天狼崖見,想來應是還不清楚白錦之事。”蕭茗記起之前白錦的囑托,她將所有的東西都交給了自己與墨昔塵,儼然有看穿後事的意思。隻是當時他與墨昔塵二人沒有想太多,三人說好分頭去辦,不在長天坊會麵,而一月後於地獄門禁地天狼崖話事。
蘇袖點頭,“若是如此,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能讓她緩去傷痛,若是要瞞過墨昔塵,定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蕭茗難得勸慰了句,“白錦一生,足矣。”
雖隻短短六字,卻讓蘇袖心裏好受了很多。是呢,白錦這一生,雖然隻短短二十餘年,卻掌握了整個大慶的珍寶財路,以女子之身博得江湖上連男人都不能匹敵的美名,甚至讓江湖第一美人秋夜卿傾心於她,不僅如此,更尋得了自己的真心相愛之人。
這幾件大事兒,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是這般年輕就能達到。
所以當世,隻有一個白錦。
而以後再不會有第二個。
蘇袖鬆了口氣,看向蕭茗,終於頗為疲憊地笑了出來。
大約又走了一個時辰,在個村落裏尋了處人家借住了一夜,梳洗過後再換上件樸素點的衣裳,蕭茗便又帶著回複些精神頭的蘇袖趕路。
二人沿著鳳江走到了緊挨著的曹安縣,曹安尚屬於鳳臨城的郭城,雖然未能離得太遠,但蕭茗說,憑他的直覺不會有追兵到來,至少這算是對情敵雲連邀勉強的信任。
自從懷孕之後,除了時時會有泛酸的感覺,最大的問題便是容易肚餓。走得又累又餓的蘇袖也覺自己撐到此刻委實不易。尤其是看見挑著水果的果農,更是感覺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