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凶奴以戮為耕作,古來為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備胡處,汗家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熄征戰無以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鳥鳩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誶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器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多少人丟了手臂,多少人殺紅了眼。
天際禿鷲盤旋,落日沉沉。
蒼茫大地還剩下什麼,除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獵獵旌旗迎風而舞,平沙關浸染在戰後死寂之中。
喜悅,是死裏逃生的喜悅。
哀痛,是痛失戰友的哀痛。
還有陡然溢滿胸腔的壯誌豪情,是大破金軍的壯誌,是首獲大捷的豪情。
他習慣沉默,習慣將心緒埋到最深。冷峻且威嚴,有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氣魄。但此刻他卻站在高地,任晚風將被敵人鮮血浸染的黑發拂亂,風中似有神鬼哭號,悲泣長鳴。
手中是出征當日承乾帝欽賜汴梁好酒,囑咐隻待將軍得勝之時兵將共慶。
他舉起酒壇向休憩的部眾示意,仰首豪飲。
晚風怒號,將雄渾聲線帶向更遠處。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 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隻將刀槍誇。”
青山埋骨,雪掩英魂。但何曾有男兒畏懼,何曾有男兒退卻。真男兒,錚錚鐵骨,寧折不彎。
副將劉宇昱舉杯,向如鬆柏般迎風而立的主將敬畏仰視。他是世家大族之子,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也謹言慎行,不曾敢有絲毫怠慢,但三年前宮中饗宴,承乾帝召宴京中風流才俊,酒桌之上卻隻見一碟,且以銀盤蓋遮,不知其中是何物。
方及弱冠的承乾帝含笑上前親手揭開銀盤,劉宇昱這才看清,碗碟之中竟盛著鹿血,但又不單隻有鹿血,其中更飄浮著幾塊生肉,大約是鹿肉罷。
承乾帝看向眾人,負手問道:“眾卿可知此為何物?”
一時靜默,許久,劉宇昱才恭謹道:“恭聽聖上教誨。”
承乾帝並不急著道出個中究竟,眼光在場內各青年才俊身上逡巡,溫和之中隱隱透出一股銳利。他轉身,緩步走上殿中高座。“承乾六年冬,北方連降大雪,牛羊馬匹多凍死,承乾七年三月,女真各部集結兵力一夜之間洗劫我西北十餘鎮,殺我百姓,奪我財物,辱我婦孺,韓老將軍自請戍守薊州,保得西北邊境數月安寧,年五月,薊州城破,韓老將軍於城破之時自刎殉國,女真人竟將其屍首剁碎,和鹿血飲食。”
他聲線平穩,可說尋不出任何波瀾,但唯獨攥得發白的指尖泄露此刻心中激憤。
如此平靜的訴說,但殿中已有人以袖掩麵,悵然而泣。
劉宇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碗血肉,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此刻從人群中走出一位挺拔男子,英武不凡,劉宇昱認得他,那是禦營使陳同翎之子陳詮,隻見他立於殿中,拱手道:“臣願赴邊關對戰蠻夷。”
承乾帝不語,沉默緊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年英豪,血氣方剛,帝王沉默時眾人已紛紛上前明智,不破韃虜枉為男兒,其中自然有從未拿過刀槍的風流才子劉宇昱。
承乾帝走下台階,將眾人一一扶起,過後又一人接一人點出名字,一句接一句問道:“傅象生,朕隻你武藝超群,無人可比,但你可知行軍布陣,可知金軍擅長如何作戰,何為其弱勢之處?”
“蕭文煜,朕知你上曉天文,下通地理,但你可知邊境地形氣候,何時河川結冰,何時暴雨不休?”
“司馬晉,朕知你精通算學,但你可知行軍打仗耗資,可知如何經營國庫,可知如何改革賦稅?”
他再跨一步,走到劉宇昱身前,伸手將他扶起,沉聲道:“劉宇昱,朕知你滿腹經綸,博學多才,但你可曾碰過刀槍劍戟,可曾隨軍夜行千裏不眠不休?”
眾人一時無言,承乾帝令內侍將那一碟血肉撤走,又陸陸續續呈上美食佳肴,豐盛無比。
承乾帝招呼眾人入席開宴,卻無人舉箸。
劉宇昱放下竹筷快步走到殿中,“撲嗵”一聲重重跪下,但膝蓋已無任何痛感,此刻他腦中,滿是血色夢幻,洶湧澎湃,殺伐不止。“臣願從軍,從普通兵士做起,終有一天能上陣殺敵,不負男兒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