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沐歎息一聲,說沒事了,她不怪我,讓大家都回去。
“我見她輕描淡寫地幾句就把事情掩蓋過去了,覺得胸腔裏氣血翻騰。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哇哇吐出兩口卡在喉嚨裏的淤血。連長怕我出事,忙問我身體要不要緊,讓人趕緊找軍醫過來。
“我嘔了幾口血,感覺氣順了一些,也理出了一個思路。我知道這時候越急越沒用,大家隻會把我當成精神病看。
“我想了想,這輩子的機會可能就隻有這一次了,要是不想從此被人當成精神病,就一定要洗清我的冤屈。
“於是我定了定神,捋了捋頭發,說:‘連長,我沒瘋,我現在心裏很清楚,粟沐她剛才真是想掐死我。不信你看看我脖子上的淤青,我剛才差一點兒就被活活掐死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大叫著:‘她掐我的時候,我把她的指甲給掰斷了。你們看看她的指甲,看看她的指甲就知道啦!’
“連長沒說話,粟沐也沒說話。黑暗中,就聽見旁邊小河裏的流水嘩嘩響著。
“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次請求連長看看粟沐的指甲,也算是我最後的機會,請求組織上還我一個清白。
“連長歎了一口氣,他請粟沐伸出手,讓我們看看她的指甲,就算是給大家一個交代也好。
“粟沐聽我說了那些話後,一開始還有些慌張,堅決不服從。
“她冷笑著,說我這是毫無根據的汙蔑和惡意揣測,連長竟然相信我這樣一個瘋子,不管是個人作風還是領導能力恐怕都有問題。
“這時候,大家都能看出來,粟沐明顯很慌張,把手握得緊緊的,不斷找借口,拒絕我們查看她的指甲。
“連長也看出不對,他嚴肅地說:‘粟沐同誌,你是老戰士了,應該知道咱們部隊的規定。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最好配合我們,不然就要按照軍隊的規定,把你扣押起來再審了。’
“粟沐卻還是在那兒胡攪蠻纏,大吵大嚷,把其他幾個連都給吵醒了,惹得好多戰士紛紛罵著,還有人用火把朝這邊照。
“連長沒辦法,讓幾個戰士押著粟沐走到河邊,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掰開她的手指頭看看。
“我滿心歡喜,想著終於找到機會還我清白了。哪知道,這時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現了。
“粟沐到了河邊,突然間就冷靜了。她淡淡一笑,說,‘你們不就是想看我的指甲嗎?你們要是看了沒有怎麼辦?’
“連長說,要是沒有,他當然要代表組織上向她道歉。
“粟沐說:‘好,那你呢?’
“她問的是我。
“我慨然說,要是我誣陷了她,那就讓我不得好死,這輩子都走不出這片草地!
“粟沐冷笑著,說了聲好,不慌不忙地伸出了雙手。戰士用火把一照,我當時險些背過氣去。粟沐的十隻手指如青蔥一般光潔白嫩,十隻指甲光潔得像貝殼,連一點兒疤都沒有,更別說什麼被我掰斷了。
“連長狠狠瞪了我一眼,客客氣氣地跟粟沐道了歉,噔噔地走了。
“我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鬥不過她,這輩子都沒有可能了。
“團部的人一走,我立刻跪倒在她麵前,讓她現在掐死我,我保證哼也不哼一聲。
“她放肆地大笑起來,說:‘我為什麼要殺你?想想你剛才發的誓吧,你永遠也走不出草地啦!哈哈,你永遠也別想走出這塊草地啦!’
“我失魂落魄地獨自待在河邊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行軍時,我故意落在後麵,自己在草地上等著。我知道粟沐肯定會殺了我,不會讓我走出草地。我一個人漂泊在草地上,慢慢往沼澤深處走去,想這樣自生自滅也好,起碼不用被人掐死。
“我開始不再害怕,開始了在草地上的流浪。
“開始的時候,後麵行軍的戰士過來,會給我拋一些吃的。後來人越來越少,草地上就剩下我自己。也有時候,我跟在狼群後麵,拾一些狼吃剩下的獸肉吃。我開始變成一個野人,像狼一樣,晚上都能看到東西,漸漸適應了草地的生活。
“再後來,西藏的馬幫路過這裏,想把我帶出草地。我說我不能出草地,出了草地我就會死。他們想了想,雖然我不想出草地,但也不能永遠在沼澤地生活呀,就把我帶到了草地邊緣,一個藏漢交界處,讓我幫著藏民放羊趕牛謀生。我以前在部隊裏是衛生員,跟赤腳醫生學過一些紮針、放血,也能幫藏民看看病,兼做獸醫。就這樣,我慢慢學會了藏語,最後遇到了多吉,就跟他來到了這裏。”
她回憶到這裏,顯然很痛苦,但是卻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述說,平靜得就像是在講一個和她毫不相幹的故事。隻不過,越往後,她的語速越快,聲音也漸漸高起來,仿佛快點兒說完,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懼就能快點兒結束。
說完後,她閉上眼睛,仰起頭來,仿佛也在慢慢回味當年那一幕。
我和猴子都被震驚了,簡直無法想象,這個堅強的女人當時過的是一種怎樣的非人生活!
我也明白過來,為什麼猴子說出他媽媽的姓名後,她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但當年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她的心上。我們兩人的到來,讓她懷疑當年那個人是不是又一次回來了。
猴子沒想到當年還有這樣一樁過節,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說:“宋姨……那個……我母親她當年……”
宋姨大度地笑笑,說:“沒事,沒事,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實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明白這件事情。我們朝夕相處,感情也是很好的。她當年掐我,我覺得這裏麵一定有誤會。當時那個情況,大家都有些神誌恍惚了,她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現在想起來,也懷疑當年像是南柯一夢,都不敢保證究竟是不是真的了。這麼多年了,過去的事情早就忘記了,要是有機會見到你母親,還想跟她敘敘舊,念叨念叨以前的戰友情呢!唉,一轉眼的時間,你都這麼大了。對,她現在可好?”
猴子悲傷地說:“她一直跟著部隊走,後來調進了四野,在廣西剿匪時失蹤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宋姨歎息著:“唉,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呀,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啊!這麼多年來,你就和你父親兩個人熬過來的?”
猴子也感慨:“母親走的時候,我差不多三四歲吧。這麼多年來,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早忘了。”
我在旁邊聽著,也有些不落忍。猴子平時看起來總是嘻嘻哈哈的樂天派,沒想到身世竟然這麼可憐。
回頭想想,我小時候經常去猴子家玩,還真就沒見過他母親,就他父親屋裏屋外忙著,忙得幾乎四腳朝天。現在想想,猴子的童年應該也是夠淒涼的。
宋姨沒說話,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俯身在馬背上的背袋裏找了半天,終於在最底下找到了一個鐵盒子。她小心拂去了鐵盒子上的一層白灰,打開鐵盒子,裏麵竟有一個舊時的日記本。她小心地翻看著,最後才從日記本中找出了一張老照片。
她小心遞給猴子,說:“喏,中間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就是你母親!”
猴子很激動。看他那股激動勁兒,我心中突然有些難過,猴子可能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現在想想,猴子從小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父親是一個冷冰冰的人,對孩子從來不笑,看起來像個黑臉包公,所以很少有孩子願意跟猴子玩。猴子好像也就隻有我這麼一個朋友。
不過我總覺得宋姨說得有些玄乎。按照她的說法,猴子母親應該是塗抹了一層藥膏,然後手指甲上的傷馬上就好了。這種說法實在太過離奇了。她當年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消失了?
我覺得這事情裏有古怪,問猴子:“猴子,你們家有沒有什麼祖傳的跌打藥,塗在身上傷口立刻就能好的?”
猴子被我弄糊塗了,問:“我們家又不開藥鋪,哪兒來祖傳的跌打藥?”
我說:“那你媽身上的傷口,怎麼一轉眼就好了?”
猴子苦笑著:“哪兒有這樣神奇的藥?要是真有那麼管用的藥,我們家也不用去黃委會了,直接在街頭賣狗皮膏藥就成了!”
猴子有些尷尬地問:“宋姨,我想問你一件當時的事情,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宋姨爽朗地笑著:“都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盡管問!”
猴子正了正身體,說:“宋姨,您看當年的情況,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當年我母親隨身帶了一種神奇的藥膏,那藥膏抹在傷口上,疤痕在幾分鍾之內就會完全消失不見。您覺得這個可能嗎?”
宋姨搖頭,說:“這個我早就想過,是不可能出現的。我當時下手很狠,那一下子至少能掀掉一片指甲蓋兒。這世上除非有這樣的藥膏,可以讓她在幾分鍾內重新長出來一個新的指甲,但這是不可能的。”
猴子點點頭,說:“那麼就剩下最後一種可能——當時襲擊您的人,並不是我的母親。”
宋姨想都不想,直接冷冷地說:“這個絕不可能。”
猴子堅持:“宋姨,您想想,您當時有沒有看清楚那個襲擊您的人的臉?”
宋姨回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當時怕極了,掙脫開後,就拚命往前跑,倒是真沒敢往後看……”
猴子點點頭,問:“宋姨,您看,當時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況呢?比如說——我當然是在舉例子——您看,有沒有可能,襲擊您的是另外一個人呢?”
宋姨斬釘截鐵地說:“絕不可能!這個我心裏清楚得很,一定是粟沐,沒錯的!”
猴子說:“您為什麼那麼肯定呢?”
宋姨臉色變了一下,接著用一種不自然的語氣說:“這種事情,我當然會知道。當時我撞破了她的事情,她晚上又突然間消失了,不是她還會有誰?”
猴子搖搖頭說:“這個也不好說……說不準當時還有第三個人。”
宋姨的臉色變了,但是也沒有繼續說什麼。
我見氣氛尷尬起來,忙岔開話題,說:“宋姨,您當時多大啊?”
宋姨隨口說:“我當時也就二十幾歲吧。”
我吃驚了:“這樣算算,現在您都五十多歲了,看起來可真不像!”
女人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在高原風吹日曬的,臉皮都給吹黑了,看不出來年齡了!其實早就是個老太婆了!”
我見氣氛緩和了,也笑嘻嘻地說:“是看不出來,我覺得宋姨現在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
宋姨聽我這樣說,顯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將話題扯到其他方麵去了。說清楚了當年的恩怨,我們終於放下戒心,簡單商量了一下。宋姨說現在深更半夜的,草原上危機四伏。不管怎麼樣,大家還是先在這裏對付一夜,第二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