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不僅關於戰爭,我們的一生不就是一場戰爭嗎?我們所處的這個人世不就是一個戰場嗎?在每天的戰爭中,這一切的事情不也就包含在裏麵了嗎?我從前就懷著這樣的思想,許多朋友替我取了些“社會主義者”或是“安那其”的混名,或者怕是罷?
而且在這樣的喧囂的時候,我總是懷著悲哀的情緒,總不能和許多友人一樣喧囂。哥哥,你聽到我這樣的一種矛盾的心理你怕也要驚異罷?但是我是這樣的人,沒有法子呢。哥哥,你假如受了我的傳染,認真會成為倔強的人呢!你要當心呀!
好生珍重,今晚上隻能寫這一點,請睡了。
第三十五信十二月三日
昨晚想把信寫完立刻投到郵筒裏,但是重病患者出來了,突然又忙了起來。忙到今天早晨,早晨又有早晨的事,到現在手才空了,趕急地又寫起信來。此地十分冷起來了。夜半不眠的時候真是辛苦,身體為寒氣所侵,牙關戛戛地戰栗的時候,我們對於現實的充分的努力真是駸地沁入我們的心脾。像這樣有時候像有意義,有時候又像無意義的劇烈的生活的活動,對於我身心甚麼教訓也沒有了。從前無論有甚麼辛苦的事情自己都能在裏麵體驗出神的意誌的那個時代,真是可以追慕的呀。但是,現在呀……我是……
哥哥,我本是想把我短促的一生盡力地樂天地過渡的。我本是想樂著我所受的生涯而死去。我本是想柔順地服從我受釘定固了的命運。但是,自己雖也知道向著自己已經給予了的命運或者是將要來的命運是無可奈何,雖也知道柔順地服從自己的命運走去是更為幸福,但是自己的命運依然想要由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生命力這樣東西去建設去開拓去創造,所以我便更感受著常人以上的苦痛,常人以上的掙紮了。命運是有一種偉大的力量,以我自己的生命力去抵抗時是無可如何的,但我也要徹底去抵抗它,去擊破它,苦悶的掙紮著要自行造出我的位置和未來。我的悲壯的戰鬥不正在這兒,我的辛酸的眼淚不正在這兒嗎?但是這樣的苦悶和掙紮不久會馬我的身子吃盡的時候終久是會到來的,到了那時候我也和尋常的女子一樣無論對於甚麼事情都會死心塌地忍受了(或者我現在已經成了這樣也說不定)。
我想被擁抱在我哥哥的溫暖的懷裏。把甚麼事情都丟掉,趕早到你那兒去;但是我不能夠。
太使你擔心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你感謝,但是哥哥,我的心你想來是知道的,你想來是洞察的。
學期末不知道你是怎樣地多忙喲。請你珍重,專心,我朝夕在為你祈禱。在充分的努力之後又有種種的希望出來,愉快的休假不是在後麵等著的嗎?一個月的光陰完全會和夢一樣過去的。請你千萬不要懈怠,傾倒全身的力量去從事於鑽修。
想寫的很多,但反而會妨害你,就寫這一點罷。珍重!
哥哥,你不是在為你自己用功的。哥哥,你的身上真是有許多的責任。第二的新興的中國要全靠哥哥們創造呢。我想到哥哥的祖國和其他種種的事情,哥哥的心我覺得能夠洞察,我真個在流眼淚。我的對於強者的猛烈的反抗心化為對於弱者的熱烈的同情之淚橫溢而出。我將來假如能夠盡我的能力所及為我哥哥為我哥哥的祖國鞠躬盡瘁的時候,我真是幸福。但我想到怕隻有作我哥哥的累贅便過送一生,我卻真是悲鬱呢。
哥哥,你不幸有我這樣的一個愚蠢的妹子,你請不要灰心。無論到甚麼時候,無論到甚麼時候,隻要你還生在世上,都請把我帶去罷。
在這世間上除你而外沒有可憑依處的,沒有可縋係處的我的身子,不怕就是怎樣的罪惡,我也還是離舍不了我的哥哥。我的心怎麼成了這樣地軟弱的心喲。
好,不再寫了。隨時都是寫的這樣軟弱的軟弱的癡情話,真是對不住,我現在有不得不求我哥哥的一件事情:我哥哥既然成了信徒,我請你把我以前到現在寫給你的信一切都焚毀了罷,一通都不要殘留!
珍重罷,我最愛的主人。
五三葉集(節選)
郭沫若致田漢
奉昌兄!我那幾首舊詩,你想來是過了目的了。待我把那些橫著的暮靄撇開,罩著的麵網去掉,我把我和我的愛赤裸裸地介紹給你罷。
我的愛她名叫“安娜”。她是日本人。她的父親是位牧師。她在美國人的Mission—School畢了業之後,她便立定誌願想犧牲了她一生,在慈善事業上去。她便棄了她的家庭,由仙台逃到東京,在京橋區的聖路加病院——現在是似乎已經改成國際病院了——裏,充了一名看護婦。民國五年的六月,我有一個朋友陳龍驥,他進了一高之後,得了肺病,他從杏雲堂轉到聖路加,又從聖路加轉到養生院,他是在當年八月初一便在養生院物故了的。我當時還在岡山的六高肄業,我在暑假期中,便往東京去看我友人的病。我看他在聖路加病院裏醫治了許久,病勢隻是一天革是一天的,總不見效,我才勸我的友人移往養生院裏去就北裏醫治。我的友人他當時是已經不能起床的了。他聽了我的話,我才同他同坐著一駕病人的寢台車,轉了醫院。我記得他睡在車中,被車輪震蕩著,不斷的隻是幹咳,他那大理石一樣的慘白的麵孔一陣陣地暈起桃紅色的血潮來。他那兩隻琳瓏的含著眼淚的眼睛,隱含著無限的希望,不斷的隻是望著我。咳!他那種可憐的樣兒,我至今——我一生終不能忘懷,他那無窮的希望究竟那兒去了呢?我的友人死了之後,他還有張影片(x光線的攝影)放在聖路加,我前去替他索取。我在那時無意之中,才與我的安娜相遇。她許我影片尋出之後,會與我由郵寄來。她聽說我的友人死了,她便流了些眼淚,還對我說了些安慰的話。壽昌兄!我實不瞞你說,我最初見了我安娜的時候,我覺得她眉目之間,有種不可思議的潔光——可是現在已經消滅了——令我肅然生敬。隔了一個禮拜的光景,我已經把我友人的後事漸漸辦停當了,安娜她才把我友人的影片替我寄了來,她還媵了一封英文的長信來安慰我,說了許多宗教上的Resignation的教訓。壽昌兄!我當時真感受著一種bitterish的sweetness呀!我以為上帝可憐我,見我死了一個契己的良朋,便又送一位嫻淑的膩友來,補我的缺陷。我們從那時起,便時常通信,便相與認作兄妹。從八月一直到十二月,她住在東京,我住在岡山,我們相隔千裏,隻靠著紙上談心,我們每周平均總有三四封信來往了。我當時起了一個心想,我以為我的安娜既矢誌在獻身事業上,隻充著一個看護婦,未免不能充分地達到她的目的。我便勸她改進女醫學校,我把我一人的官費來作兩人使用。市穀的女子醫學每年是三月招考,招考期間已迫,她的病院生活,卻莫有使她可以從事準備的餘暇。我到十二月的年假裏,便又往東京一行,我便勸她把病院生活率性早早犧牲了,同我到岡山去同居,一麵從事準備。咳!壽昌兄!我終竟太把我柔弱的靈魂過於自信了!我們同居不久,我的靈魂竟一敗塗地!我的安娜竟被我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