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芙說:“好了,我們回去了,再送也沒有盡頭。”
——“我們一道往古湯去罷,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經耽擱了一天,我回去還要縫些衣裳才行。天氣漸漸冷起來了。”
——“好,那我轉送你們幾步。”
——“送來送去的隻是耽擱時間。”
——“不是,我送你們轉到剛才那有烏瓜的地方去罷。我攀上去摘給你們,免得孩子們不遂心。”
我們又回走了半裏路。
三個紅色的烏瓜終競被我摘下來了,我分給我三個兒子,他們都很高興。
——“好了,你們請轉去了,我們就在這兒分手。”
博兒看見我要分離,他卻連烏瓜也不要了。他把烏瓜交給他母親說要跟我同去。
——“博兒,你乖覺地回去罷,再隔幾天和媽媽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覺些呢,到那邊去沒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聽話些呀,博兒。你爹爹因為你們攪著做不出文章來,要到古湯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來,你們便沒有飯吃。”
曉芙這幾句話使我泫然起來,博兒也沉默了,但他那頹喪著的青蒼的臉兒喲!
博兒鎮著了,回頭佛兒又扭著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請了請了,你們到禮拜六來罷。”
佛兒在他母親背上哭了起來。
大的兩個孩子連頭也不抬了。
轉過一隻山角,隔斷了他們。
惆悵呀,惆悵呀,他們母子惆悵著南歸,我卻拖著我的影兒惆悵著北上。
十孤山的梅花
“孤山的梅花這幾天一定開得很好了,月也快圓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這幾天去,我們也可借此得以一敘。”
“我對於你正像在《殘春》裏從白羊君口中說出的‘得見一麵雖死亦願’一樣,正渴望得很呢。”
“你如有回信請寄杭州某某女學校餘猗筠小組轉,因為我沒有一定的住處。”
“你到杭州後可住錢塘門外昭慶寺前錢塘旅館。那個旅館隻要三角錢一天(且可住二人或三人),又是臨湖的。我到杭州後也住那裏。我明日不動身,後日一定動身,由此至杭須一日半的路程,預計十三日我總可抵杭了。”
“啊,你恐怕還不知道我這個人罷?但是,要這樣才有趣呢!”
這是我在正月十四的晚上接著的一封信,信麵寫著“山新登三溪口寄”,信裏的署名是“餘抱節”。這位餘抱節的確我是“不知道”的。我接受未知的朋友們的來信本來不甚稀奇,但不曾有過像這封信一樣這麼“有趣”的。
這信裏的文句寫得十分柔和,並且字跡也是非常秀麗,我略略把信看了一遍之後,在我的腦識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個想像來,便是這“餘抱節”的署名便是那位“猗筠小姐”的化名了。
——啊,這是一定的!你看她已經寫明了住錢塘旅館的,為甚麼叫我寫信又要由學校轉交呢?這明明是怕我不回她的信,或者是怕信到後被別人看見了,所以才故意化出一個男性的假名來。這真是她用意周到的地方了。
——啊,她這人真好!她知道我素來是讚美自然而且讚美女性的人,所以她要選著月圓花好的時候,叫我到西湖去和她相會。她並且還知道我很窮,她怕我住不起西湖的上等旅館,竟把那麼便宜而且又是臨湖的旅館也介紹了給我。啊,她替我想的真是無微不至了!
我捧著信便這麼癡想了一遍,我的心中真是感覺得有點不可名狀,心尖子微微有點跳。
——啊,在風塵中得遇一知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何況這位知己還是一位年青的女性呀!
——不錯,她一定是年青的,你看她自己不是寫著“小姐”嗎?小姐這個名詞,我素來是不大高興的,但經她這一寫出來,我覺得怎麼也很可愛的了。啊,這真是多麼一個有雅趣的名詞喲!這比甚麼“女士”,用得濫到無以複加的“女士”,真是雅致得不知道幾千百倍了。
——但是她怎麼會知道我現在的住所呢?
這個問題把我難著了,我實在不知道她何以會知道我現在的住所。我從前很愛出風頭的時候,我的住址是公開的,容易知道。但我這回回國來,我一點風頭也不敢再出了,除極少數的幾位朋友之外,沒有人知道我現在住的地方,她卻是從甚麼地方探聽到的呢?或者是我的朋友之中有同時是她的相識的人告訴了她?或者是我最近在友人的報章雜誌上發表過一兩篇文章,她從那編輯先生的地方函詢得到的?
我想了一陣得不出一個線索來,我也無心再在這個問題上琢磨了。
——不管她是從甚麼地方打聽來的,她總是我的一位很關心的知己,而且是一位女性的知己呀!
——啊,這杭州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是一定要去的!
把去杭州的心事決定了,但也有不能不費躊躇的幾件事。
第一,跟著我回國來的一妻三子,她們是連一句中國話也不懂的,家裏沒有人;我的女人在一二月之內也快要做第四次的母親了。雖說到杭州,今天去,明天便可以回來,但誰能保得他們不就在這一兩天之內生出甚麼意外呢?假使我是有什麼不能不去的緊急事情,那還有話可說,但我隻是去看花,去會一位女朋友的,我怎麼對得起我的女人,更怎麼對得起我的三個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