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12)(2 / 3)

我這麼想著,又決定不再去了。不過我這個決定總有點像懸崖上暫時靜止著的危石,一受些兒風吹草動,便可以急轉直下,一落千丈。當我正在躊躇的時候,我的女人又在催我了。她說我陷在家裏一個錢的事也沒有,詩也沒有做,文章也沒有寫,倒不如去轉換下心機的好。——這轉換心機是她平常愛說的話,這一來又把我大大地打動了。一個同情於我的未知的女性,遠遠寫了一封優美的信來,約我在月圓時分去看梅花。啊,單是這件事情自身不已經就是一首好詩麼?的確,我是不能不去的,我不能辜負人家的好心。去了能夠寫些詩或者寫篇小說,那是多麼好!對,不能不去,去有好處,下雨時去更有好處,我一定要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句舊小說的濫調恰好可以用在這兒。我經我女人一催,立地起來把衣服穿好了。唯一的一套洋裝穿在身上,我自己恨我沒有中國的冬天的衣裳,但也沒有辦法了。坐上黃包車,被車夫一拉拉到南站,恰好把早車趕上。我便買了一張三等票跨進車裏去了。

啊,舒服!舒服!我是要往詩國裏去旅行的,我是要去和詩的女神見麵的呀!

不過坐在三等車裏,也不是甚麼好舒服的事情。一車都好像裝的是病人,無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看他們的臉上沒有一個有點健康的顏色。坐在我對麵的便是一位患著黃膽病的病人,麵孔全部好像飛了金的一樣,連眼珠子也是黃的。旁邊有一位骨瘦如柴的人和他談話,替他介紹了一個醫方。他說,到碗店裏麵去買江西稻草煆灰來吃是千靈萬靈的,但要真正的江西稻草。說的人還說,從前他自己也害過黃膽病,就是吃江西稻草吃好了的。我很奇怪他這個醫方,我也推想了一下這裏麵的玄妙,但總是就和讀《易經》的一樣,推想不出那裏麵的玄妙來。照我學過幾年醫學的知識說來,這黃膽的症候,或者是由於肝腫,或者是由於膽石,或者是由於外爾氏病(鼠咬病),或者是由於過食所引起的一種發炎性的黃膽。前麵的兩種不用外科手術是不會好的,外爾氏病的病源蟲是一種螺旋菌,難道稻草的灰裏有殺這種病菌的特效成分嗎?不過像發炎性的黃膽,經過兩三禮拜是自會好的,恐怕稻草先生是用到這種病症上占了便宜。

咳嗽的人真多。天氣太冷了,三待客車裏麵又沒有暖氣管(恐怕頭二等車裏也沒有罷?我沒有坐過,不知道),喀哄喀哄地,滿車的人都在合奏著枝氣管加達兒的讚美歌。在我斜對麵,靠著對邊窗角上的一位瘦骨嶙峋的人,眼睛黑的怕人,兩頰上暈著兩團玫瑰紅,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肺結核的第三期了。他也不住地嗆咳,並且不住地把他的痰吐在地板上。啊,他老先生又算作了不少的功德了!至少是坐在他旁邊、時而和他談話的那位蒼白麵孔的婦人總該感謝他的:她再隔不久,她的兩頰也不消塗胭脂,也不消貼紅紙,便會自然而然地開出兩朵花來的呢!

啊,我真好像是坐在病院裏一樣的呀!病夫的中國,癆病的中國,這駕三等車便是縮小了的中國!

在病人堆裏所想的幾乎都是病的事情,病神快要把我的詩神趕走了。啊,談何容易!她的信是帶在我的衣包裏呢!

“孤山的梅花這幾天一定開得很好了,月也快圓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這幾天去,”

啊,好文章!好文章!這是多麼柔和的韻調,多麼美麗的字跡喲!這是一張絕好的避病符篥!學醫的同誌們一定會罵我墮入迷信了罷?但是笑罵由他們笑罵,這符籙的確是符籙。我一把她的信展開來,甚麼病魔都倒退了。我的思索不消說又集中到猗筠小姐的想像上來。

——她怕是寒假回家去才出來的了。不知道她到底是那女學校的先生呢,還是學生?想來怕是學生多罷?能夠喜歡我的文章的人一定不是老人,不消說不會是老人,她不是已經寫明是“小姐”了嗎?在中國的社會裏麵也決不會有oldmiss(不結婚的老小姐)的!並且我的文章也隻能誑得小孩子。好,不要太自卑了!我的文章得了她這樣的一位知己,也怕是可以不朽的呢!

——今天她一定是不在車站上的了,昨天一定冤枉了她空等了一天!我見了她的麵時,不消說應該先道歉。但是,以後又再說甚麼呢?我是先到她學校裏去,還是直接到錢塘旅館呢?怕她已經不在那兒了。不在那兒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杭州車站到了,我下了車。注意著月台上接客的人,但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也沒有一個來認識我的人。

坐了一乘黃包車,我卻先上東坡路的一位友人的醫院裏去了。車夫就好像拉著我在黃海上麵走著的一樣。雨落過後的杭州城,各街的街道都是橙紅色的爛泥,真正是令人驚異。

在友人的醫院裏吃了一杯茶,聽說今年天氣很冷,孤山的梅花還沒有開。但是我來,並不是為看梅花,我也不管它開也不開了。我隻問明了到錢塘旅館的車價告辭了出來。我自己主意是已經決定了。我先到旅館去,假如遇不著她,然後再向學校打電話或者親自去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