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13)(1 / 3)

——是我阻礙著你們罷了。安娜自語般地說。——假如沒有這許多兒女,——她停了一會又指著日本式的草席上睡著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自語般地說下去,——我是隨時可以讓你自由的。

我沒有再說話。已經二時過了,心境隨著夜境深沉下去,很有點感觸。

十二由日本回來了(節選)

七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禮拜,最後出走的期日到了。自華北事變發生以來,苦慮了十幾天,最後出走的時期終競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時半起床,將寢衣換上了一件和服,踱進了自己的書齋。為妻及四兒一女寫好留白,決心趁他們尚在熟睡中離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娜及大的兩個兒子,雖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並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們,使風聲伸張了出去,同時也不忍心看見他們知道了後的悲哀。我是把心腸硬下了。

留白寫好了,連最小的六歲的鴻兒,我都用“片假名”(日本的楷書字母)替他寫了一張紙,我希望他無病息災地成長起去。

留白寫好了,我又踱過寢室,見安娜已醒,開了電燈在枕上看書,自然是因為我的起床把她驚動了的。兒女們縱橫地睡著,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下了眼淚。

揭開蚊帳,在安娜額上親了一吻,作為訣別之禮。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沒有離開書卷。

吻後躡木屣下庭園,花木都靜靜地立在清晨的有涼意的空氣中,尚在安睡。

梔子花開著潔白的花,漾著濃重的有甜味的香。

兒們所掘的一個小池中,有兩匹金魚已在碧綠的子午蓮葉間浮出了。

我向金魚訣了別,向梔子花訣了別,向盛開著各色的大蓮花訣了別,向園中一切的景物訣了別。心裏默禱著妻兒們的和一切的平安,從籬柵缺口處向田隴上走出。正門開在屋後,我避開了正門。家前的籬柵外乃是一片的田疇。稻禾長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圓的月,離地平線已不甚高,迎頭望著我。今天怕是舊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頭宿露,濕透了我的木梔。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著妻兒們所睡的家。

燈光仍從開著的雨戶露出,安娜定然是仍舊在看書。眼淚總是忍耐不住地湧。

走到看不見家的最後的一步了。

我自己畢竟是一個忍人,但我除走這條絕路之外,實在無法忍耐了。

自事變發生以來,憲兵、刑士、正服警察,時時走來監視,作些無聊的話語。這些都已司空見慣,倒也沒有什麼。但國族臨到了垂危的時候了,誰還能安閑地專顧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處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我自己現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兒們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煩的吧。這,是使我數日來最懸念的事。

昨晚,安娜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告戒過我。她說:走是可以的,隻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耽心。隻要我是認真地在做人,就有點麻煩,也隻好忍受了。

女人喲,你這話是使我下定了最後決心的。

你,苦難的聖母!

沿途的人家都還是關閉著的,街路上的電燈都還朦朧著做著夢的眼睛。

路上隻遇著了些配報的人。配報者有的投我以頗含驚異的一瞥。

電車還沒有開動。走了兩個車站,看見在站口上已有兩三人在等車了,我也就走到月台上去等著。

兒們醒來,知道了我已出走,不知道是怎樣的驚愕。

頂小的可愛的鴻兒,這是我心上的一把劍。兒,望你容恕你的父親。我是懷抱著萬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將來,總可以再見。電車開來了,決絕地踏上了車去。

五點半鍾的光景到了東京,又改乘汽車趕赴橫濱友人家,在那兒借了套不甚合身的洋服和鞋襪來改了裝。九點半鍾的時候,友人偕我到車站,同乘“燕號”特別快車,趕赴神戶。

這位朋友,現在還不好寫出他的姓名,車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辦的。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他。

沿途都還在出兵。靜岡驛有兵車一駕停著,正待開發。月台上有許多男女,手拿著太陽旗在送行。其中有許多穿著製服的高等學校學生的許多中、小學生。

沿途的人家也都插著旗幟表示歡送。有標語橫張著,大書“歡送皇軍出征”。

“燕號”車中也有不少的軍人。我們坐的二等,在我旁邊便坐著一位步兵少佐,手裏拿著一卷油印的軍事計劃書,時而展開。我偶然瞥見有“第一作戰計劃”、“第二作戰計劃”等字樣。

太陽正當頂,車中酷熱。田裏的農人,依然孜孜不息地在耘著稻苗。

火車一過身,路線旁拿著小旗的兒童們有的在歡呼“萬歲”。

下午五時半到達神戶,坐汽車直達碼頭,平安地登上了坎拿大公司的“日本皇後號”(Empress::ofj印an)的A::Deck(頭等艙)一一平生第一次坐頭等艙,有如身入天堂。但是,家中的兒女,此時怕已墮入地獄吧?假使在這樣舒服的地方,得和妻兒們同路,豈不是也使他們不致枉此一生?

友人把我送上了船,他告辭先走了。

船是九點鍾開的,自己因為含悲茹痛便蟄居在艙中,從開著的圓窗孔望出,看著在碼頭上送行的人們。也有些人在投紙卷,五色的紙帶在碼頭與船間的空中形成著玲瓏的纓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