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琅,鏘琅,鏘琅……
船終竟離岸了。
五彩的紙纓絡,陸續地,斷了,斷了。
船上的人有的把紙帶集成一團投上岸去,岸上的又想把它投上船來,然而在中途墜落了——落在了下麵的浮桴上。
向住了十年的島國作了最後的訣別,但有六條眼不能見的紙帶,永遠和我連係著。
二十六日
今天依然快晴,海上風平浪靜。
一個人坐在艙中寫了好幾封致日本友人的信。對於日本市川市的憲兵分隊和警察署長也各寫了一封,道謝他們十年來的“保護”的殷勤;並懇求對於我所留下的室家加以照顧。
寂寞得不能忍耐,想到三等艙裏有一位C君,他是在二十二日的夜裏到我寓裏來辭過行的。我們雖然將要同船,但我那時沒有告訴他。
要聽差的把他叫了來,C君吃了一驚。
——先生,你一個人嗎?
——是的,我一個人。
以後好一會彼此都沒有話說,連C君都有點淚潸潸了。
想起了十四日那一天,寫給橫濱友人的那首詩。那是寫在明信片上寄給他的,用的不免是隱語。他的來片也是隱語,說青年會有西式房間十八、二十、二十四號等,設備均甚周全。青年會者神戶也,西式房間者外國船也,號數者,開船的日期也。日本報雖然天天傳著緊張的消息,但要和妻兒們生離,實在有點難忍。因此,我便選定了二十四號那最後的一隻。實則二十四乃是橫濱出帆的日期。
廿四傳花信,有鳥誌喬遷。
緩急勞斟酌,安危費斡旋。
托身期泰岱,翹首望堯天。
此意輕鷹鶚,群雛劇可憐。
想起了二十四日那一天,預想到回到了上海的那首七律。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餘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這是用的魯迅的韻。魯迅有一首詩我最喜歡,原文是: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第七句記得有點模糊,恐怕稍微有點錯字。
原詩大有唐人風韻,哀切動人,可稱絕唱。我的和作是不成氣候的,名實相符的效顰而已。但寫的時候,自己確有一片真誠,因此工拙也就在所不計了。
細細考慮起來,真的登了岸後,這詩恐怕是做不出來的。民四(一九一五年)“五七”回國時的幻滅感,在興奮稍稍鎮定了的今天,就像亡魂一樣,又在腦際飄蕩起來。那時因日本下了哀的美頓書,我愴忙地回國,待回到上海而袁世凱已經屈服了。
一隻愛用了十幾年的派克鋼筆,倒的確和著家室一同被拋在日本了。
但是,纓呢?如有地方可以請,該不會是以備吊頸用吧?
有妹子在西湖,妹倩在那兒經商,到了上海後或者就往西湖去看望我二十五年來不曾見過麵的骨肉。
離開四川二十五年,母死不曾奔喪,兄逝不曾臨葬,有行年九旬的老父,如可能,也想乘著飛機回去看望一次。
四川的旱災也是該得去踏訪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立定大戒:從此不吃酒,不吸煙,不接近一切的逸樂紛華;但要鍛煉自己的身體,要有一個拳鬥者的體魄,受戒僧的清規。
我在心中高呼千萬遍古今中外的誌士仁人之名以為鑒證:金石可泐,此誌難渝。
自己是很清明的,並沒有發狂。
下午在小艇甲板上遇著一位阿富汗斯坦的商人,能操英語、日語。他約餘投環作庭球式的戲,應之。
戲可一小時,流了一身大汗。海風吹蕩,甚感快慰。
海水碧青,平鋪直坦,略有漣漪。
阿富汗人連連說:跳下去遊泳吧,跳下去遊泳吧!
但怎樣上船呢?我問他。
他把頭偏了幾下。
那人是摩罕默德教的信徒,據說該教中人反對跳舞。
洗了一次澡。
自己隨身穿著的一條短褲,已被汗漬,自行漿洗了一次,在電風扇上吹幹之。
這短褲和一件布日本服,都是安娜替我手製的,我將要永遠保藏著,以為紀念。
二十七日
晨五時起床。
清晨,在枕上又做了一首詩。
此來拚得全家哭,今往還當遍地哀。
四十六年餘一死,鴻毛泰岱早安排。
在上甲板上又遇著那位阿富汗商人,並排著在甲板上散了一回步。
我問他回教人普通行禮的方法是怎樣。他把兩手向胸前操著,把上身略略屈了一下。他說,就是這樣,和中國的打拱差不多。
我請他唱首阿富汗的歌給我聽。
他一麵走著,毫不猶豫地便低唱了起來。人是那樣的魁梧,歌聲卻清婉如女子。歌意我是不懂的,他替我用英語翻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