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他越發潛心研讀,即使偶爾放下心愛的書本,也隻是出去個把鍾頭,跑到磨坊去看一看。這樣苦學苦修,在他這種年齡是難能可貴的,因此,他很快就博得修院上下的敬重和欽佩。他博學的聲望也從修院傳到百姓中間,贏得“巫師”的綽號,這一小小的改篡,在當時也是常有的事。

懶漢聖壇就在唱詩室通向中堂的右側門旁邊,離聖母像不遠。卡西莫多日那天,克洛德到懶漢聖壇做完彌撒,回去時看見棄嬰木榻圍了一堆人,聽到幾個老太婆唧唧喳喳的議論,這便喚起他的注意。

就這樣,他走近那個遭人痛恨威脅的不幸的小東西。可憐的孩子身體畸形醜陋,遭到遺棄,這情景慘不忍睹,克洛德不禁聯想到自己的弟弟,頭腦裏突然產生一種幻覺:萬一自己死了,他親愛的小約翰也會被置放在棄嬰木榻上,落到這種悲慘的境地。於是他百感交集,悲憫之心油然而生,就把孩子抱走了。

他把孩子從麻布口袋裏抱出來一看,的確是個畸形,醜陋不堪。可憐的小魔鬼左眼上長了個瘤子,腦袋縮到脖腔裏,脊椎骨彎曲,前胸隆起來,雙腿也打彎,不過,看樣子生命力倒很旺盛,雖然聽不懂他咿咿呀呀講的是什麼語言,但那啼叫聲卻很有力量,表明體格十分健壯。

克洛德給養子洗禮,取名為“卡西莫多”,也許他想以此紀念收養孩子的日子,也許他想以名副實,表明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天生的形體殘缺不全。確實如此,卡西莫多,獨眼,駝背,又是羅圈腿,隻能說“三分像人”。

怪獸群有怪牧人

時光流逝,到了1482年,卡西莫多已經長大成人,多虧義父克洛德·弗羅洛的保舉,在聖母院當敲鍾人已有數年;而克洛德·弗羅洛也多虧恩公路易·德·博蒙的保舉,當上了若薩的主教代理。

就這樣,卡西莫多成了聖母院的敲鍾人。

日子一長,在敲鍾人和主教堂之間,便結下了難以描摹的不解之緣。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身份不明、形體又醜陋,從小就被這雙重不可逾越的魔圈困住,他習慣於生活在收養他的宗教壁壘中,對外部世界一無所見。隨著他的發育成長,聖母院相繼是他的蛋殼、巢穴、家園、祖國,乃至宇宙。

在這個生靈和這個建築物之間,的確存在一種先天而神秘的和諧。他還幼小的時候,就在穹隆的黑暗中歪歪斜斜,一躥一跳,拖著步子走路,雖為人麵卻有獸軀,真像一個天生的爬行動物,生活在潮濕陰暗的石板地上,周圍盡是羅曼式鬥拱投下的怪影。

後來,他下意識地第一次抓住鍾樓的繩索,吊在上麵,搖動起大鍾,他的義父克洛德聽了,就覺得那是孩子伸展舌頭,開始說話了。

他始終順應大教堂,就這樣漸漸發育成長,在教堂裏生活、睡覺,幾乎從不出去,每時每刻都接受周圍神秘的影響,可以說鑲嵌在裏麵,成為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結果酷似教堂了。請允許我們這樣描繪:他那軀體的一個個棱角,恰好吻合建築物的一個個凹角;看來,他在裏麵不僅僅是一個住客,而且是天生的肌體。甚至可以說,他以教堂為體形,如同蝸牛以其殼為形狀一樣。教堂就是他的寓所、洞穴和軀殼。他本人和古教堂關係極為篤深,本能上就息息相通,具有深厚的磁性親緣,深厚的物質親緣,因而他黏附於教堂,在一定程度上就像烏龜緊緊貼著甲殼。凸凹不平的大教堂,就是他的甲殼。

無須提醒讀者,我們描述一個人和一座建築物這種奇特、對稱、直接,近乎同質的結合,不得不用借喻之法,自然不要死摳字麵的意思;同樣也無須贅述,在如此漫長而親密的相處中,他對整個教堂又該是多麼熟悉。這座教堂,就是卡西莫多特有的寓所,無深處不鑽,無高處不登,哪兒他都去過。有多少回,他僅僅抓著浮雕,就從教堂正麵攀援上去好幾層。兩座鍾樓猶如孿生的巨人,那樣高峻,那樣凶險,那樣駭人,可是人們常常看見他像隻壁虎,爬在陡立的鍾樓牆壁上,既不眩暈,也不害怕,毫不驚懼而發抖;看著在他的手下,鍾樓那麼溫柔,那麼容易攀登,真好像被他馴服了。在這巍峨的大教堂懸崖峭壁間,他終日躥跳、攀登並嬉耍,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猿猴或羚羊,如同意大利南部海濱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能遊泳,幼年就跟大海嬉戲。

不僅他的身體,就連他的靈魂,也是按照大教堂的模子塑造成型的。在這樣扭結盤陀的皮囊裏,在這樣野性的生命中,這顆靈魂長了何等迂曲的褶紋,成為何等奇異的形狀,究竟處於什麼狀態,這裏很難描述清楚。卡西莫多生來就是獨眼,駝背,跛足。克洛德·弗羅洛也以極大的耐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教會他說話。然而,這個可憐的棄嬰也是在劫難逃,當了聖母院的敲鍾人,十四歲又得了一種殘疾:耳朵鼓膜被鍾聲震破,從此變為聾子,這一下就無以複加了。造化本來為他敞開的通向外界的唯一大門,卻訇然永遠關閉了。

這個門戶一關閉,就截斷了透進卡西莫多心靈的明亮快樂的唯一光線。從此,他的靈魂就墮入黑夜的深淵。這個苦命人的憂鬱,也同他的畸形一樣,發展到了極致,不可治愈了。再說,他耳朵一聾,在一定程度上也隨之變成啞巴。因為,他一發現自己聾了,就不想惹人恥笑,決意沉默不語,隻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偶然打破沉默。他的舌頭,克洛德·弗羅洛費盡苦心才給解開,他又情願結紮起來了。因此,即使迫不得已要開口說話,他的舌頭也變得僵硬,不聽使喚了,如同一扇門合葉鏽住一樣。

現在,我們如能透過這層堅硬的厚殼,盡量深入卡西莫多的靈魂,如能探測這畸形肌體的幽深之處,如果我們有辦法借助火炬,從背後觀察這些不透明的器官,勘察這個混濁不清的生靈的黑暗宇內,探明那密室暗道、死角異域,以強光突然照亮他那緊鎖在洞穴裏的靈魂,那麼一定會發現那不幸的靈魂處於多麼可憐的姿態,發育不良而佝僂枯萎,就像威尼斯鉛礦裏的囚徒,腰折成兩段,老死在狀如石厘的低矮狹小的礦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