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畸形,精神也必定萎縮。卡西莫多幾乎感覺不到以他形象長成的靈魂,在體內還能盲目地活動。外界事物的映像,要經過大大的折射,才能達到他的思想。他的頭腦是一種奇特的介質,意念通過便完全扭曲變形。對外界的反應,經過這種折射,勢必散亂無序,麵目全非了。
由此產生了視覺上的種種幻象、判斷上的種種悖謬;思想也時而瘋狂,時而癡愚,產生了種種遊移偏執。
這個肌體天生殘疾,第一個後果就是擾亂了他投向物體的目光。他幾乎接收不到視覺的直接反應。外界距他比距我們似乎遠得多。
他這種不幸的第二個結果,就是變得凶狠了。
他的確凶狠,這是因為他粗野,他粗野又是因為他醜陋。他這種天性,也同我們的天性一樣,自有一套邏輯。
他的體力異常發達,這也是他凶狠的一個原因。霍布斯說:“健壯的孩子天生凶狠。”
不過,也得說句公道話,卡西莫多也許並非天生凶狠。他剛踏入人世,恐怕就感覺出,後來又看到自己受人奚落、厭棄和排斥。他所聽到的人話,無非是嘲笑和詛咒。乃至長大,他發現周圍對他隻有仇恨,於是接過這種仇恨情緒,同時也學會了人所共有的狠毒。他拾起了別人用來傷害他的武器。
總而言之,他要把臉轉向人是非常勉強的。有他的大教堂就足夠了。教堂裏布滿了大理石雕像,盡是國王、聖徒、主教,至少他們不會衝他發笑,隻是向他投去平靜而和善的目光。其他雕像雖為妖魔鬼怪,但是對他卡西莫多絕無仇恨;他們之間何其相似,是不會仇視的,倒是要嘲笑其他所有人。聖徒是他的朋友,為他祈福;魔鬼也是他的朋友,終日庇護他。因此,他時常久久地向雕像傾訴衷腸,有時一連幾個鍾頭,蹲在一尊雕像前,單獨交談,一有人來就急忙跳走,就像情人正唱小夜曲時被人撞見一樣。
對卡西莫多來說,大教堂不僅是一個社會,而且是全宇宙,是整個大自然。有鮮花始終盛開的彩繪玻璃,他不向往別的花園;有薩克遜式柱頂上石刻的落滿鳥雀的茂盛樹叢,他不追求別的樹蔭;有那兩座矗立的鍾樓,他不夢想別的山峰;同樣,他也不渴望別的海洋,鍾樓腳下的巴黎,浪濤就日夜鳴響。
在這慈母般的建築物中,他首先喜愛的還是鍾。那一口口鍾喚醒他的靈魂,讓靈魂在洞穴裏淒慘收攏的雙翼展開,有時也使他歡快起來。他喜愛鍾,時常撫摩,對鍾說話,也懂得鍾的語言。從中軸尖塔的那一組鍾,直到門廊上麵的那口大鍾,他無不滿懷著柔情。中軸尖塔和兩座主鍾樓,在他眼裏就是三個大鳥籠,由他喂養的鳥兒隻為他歌唱。然而,把他耳朵震聾的也正是這些鍾,不過,母親還不是往往最疼愛給自己帶來最大痛苦的孩子。
這些鍾聲是他唯一還能聽得見的;這也是事實。從這個角度說,他最喜愛那口大鍾。在這個家庭裏,節慶日子在他周圍歡蹦亂跳、吵吵鬧鬧的姑娘中,名叫瑪麗的大鍾,則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獨自在南鍾樓裏,旁邊有一口個頭兒小點兒的鍾,關在小點兒的籠子裏,那是她妹妹雅克琳,是以約翰·德·蒙塔居的妻子姓名命名的。約翰·德·蒙塔居雖然捐贈了這口鍾,後來還是沒有逃脫厄運,被押上鷹山,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北鍾樓裏還有六口鍾,中軸尖塔則掛著六口鍾,以及從聖周四晚飯後到複活節的頭天早晨才敲響的一口木鍾。卡西莫多在後宮豢養的,總共十五口愛鍾,大瑪麗則最受寵幸。
鍾樂齊鳴的日子,卡西莫多那種高興勁兒,是無法形容的。主教代理一放他走,對他說一聲:“去吧!”他就急速登上鍾樓的旋梯,上樓比別人下樓還快。他氣喘籲籲跑進大鍾淩空的房間,滿懷愛心,默默地端詳片刻,然後輕柔地對大鍾說話,用手愛撫,如同愛撫即將遠行的一匹駿馬。對大瑪麗要付出的辛勞,他感到心疼。愛撫一陣之後,他就吆喝在鍾樓下麵一層的助手可以開始了。助手們吊在繩索上,絞盤開始軋軋作響,那巨型金屬圓盅緩緩搖動起來。卡西莫多注視著,心怦怦直跳。鍾錘剛一撞上青銅的鍾壁,就震動了他登在上麵的木架。卡西莫多同大鍾一起顫動。哈!他喊道,同時發出一陣狂笑。隻見大鍾搖擺的速度加快,幅度越來越大,卡西莫多的獨眼也越睜越圓,射出火一樣的光芒。終於,鍾樂齊鳴,整個鍾樓都顫抖了:木架、鉛頂、石壁,從樁基直到頂層的梅花裝飾,都一齊吼叫起來。卡西莫多激動萬分,滿口噴著白沫,他跑來跑去,從頭到腳跟著鍾樓一起顫抖。這時,大鍾大發雷霆,左搖右擺,青銅大口忽而衝向鍾樓這邊側壁,忽而衝向那邊側壁,咆哮聲傳出一二十千米。卡西莫多對著這張大口,隨著大鍾來回擺動,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吸著這令人震悚的氣息,時而望望腳下二百多尺熙熙攘攘的廣場,時而看看每秒鍾都衝他耳朵吼叫的巨大銅舌。這是他能聽見的唯一話語,是打破他這寂靜世界的唯一聲響。他無比歡暢,如同鳥兒沐浴著陽光。突然,他受到大鍾狂熱的感染,眼神變得異乎尋常,等著大鍾擺過來,就像蜘蛛等待蒼蠅,猛地縱身撲上去,抓住青銅巨怪的耳朵,身子懸空吊在沉淵之上,投進大鍾的瘋搖狂擺之中,他緊緊夾住雙膝,用腳跟驅策,以全身的衝擊和重量,促使大鍾倍加瘋狂地震蕩。這時,鍾樓都搖晃起來,卡西莫多則大喊大叫,牙齒咬得咯吱亂響,棕紅頭發倒豎起來,胸脯呼哧呼哧像風箱一樣,獨眼也噴出火焰,而巨鍾在他身下喘息著嘶鳴;在這種時刻,聖母院的大鍾不複存在,卡西莫多也不複存在了,全部化為一場夢幻、一陣旋風、一陣狂風暴雨;這是以聲響為坐騎的眩暈,是騰雲駕霧的精靈,是半人半鍾的怪物,是騎著鷹翼馬身的青銅怪物狂奔的可怕的阿斯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