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郎騎竹馬來 第四十章
程廷禮依舊保持著目瞪口呆的表情,因為他沉默得太久,所以連大少爺都感覺出了異樣。扭頭轉向父親,大少爺輕聲提醒道:“爸爸,您怎麼了?不認識小鹿了?”
程廷禮如夢初醒的一眨眼睛,同時一閃身從珠簾之間走了進來:“怎麼不提前給我發封電報?”
小鹿低聲答道:“火車票很緊張,買到之後直接上了車,忘記告訴您了。”
程廷禮停到小鹿麵前,歪著腦袋又細看了小鹿幾眼。然後不甚自然的笑了一聲,他伸手拍打了對方的肩膀:“小東西,走的時候還是細皮嫩*肉的,怎麼回來就變成黑小子了?”
大少爺察言觀色的幫了腔:“小鹿還沒這麼黑過呢!”
小鹿厭惡一切關於自己的品評,所以聽了這父子的話,他不做任何回應。然而大少爺對他的興趣太大了,接二連三的提新建議:“得給小鹿預備新衣服了,小鹿身上這套,不但舊了,而且好像尺寸也不大對。”
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沒有應者。大少爺有些尷尬,於是效仿父親,沒滋沒味的也笑了幾聲。
程廷禮不是故意不捧兒子的場,他著實是被小鹿驚著了。
這個黝黑而又堅硬的小鹿讓他心中大動,仿佛看到了另一種樣式的鹿副官。先前,他有時候會鬧著玩似的想象小鹿長大後的模樣,想的時候,心思不大正經,但說到底也隻是想想而已,因為那時候的小鹿是個孩子,他再怎麼想,眼前看到的,也還是小鹿的孩子相。
況且,他身邊一直不缺人,也犯不上眼巴巴的等個孩子長大。
然而不知不覺的,這孩子真長大了,沒長成他理想的樣子,但是由於出乎意料,反而格外富有刺激性。
尤其他還知道這孩子的底細——據他的日本朋友在信裏講述,小鹿這幾年沒少往醫院跑,程廷禮彙給他的生活費,他不吃不喝,不穿不玩,全貢獻給了醫院。為什麼這麼熱衷於跑醫院,那原因自然無需多言。
程廷禮盯著小鹿,見他臉上皮膚雖然粗黑,但是粗黑在了表麵一層,像是剛剛受了嚴酷的風吹日曬,底子還是年輕的細皮嫩*肉。嘴唇上下很幹淨,沒胡子,可喉結清楚得很,方才聽他說話,聲音也是男子漢的聲音,並沒有女性化的征兆。
對於他的身體狀況,當初的美國醫生表現得很悲觀,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也還沒有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也或許是那些趟醫院沒白跑。程廷禮從小鹿身上收回目光,又不動聲色的吸了一口氣,想要壓一壓自己的心亂。
小鹿始終是不理睬大少爺。這冷淡實在是太明顯了,導致大少爺有些糊塗,幾乎懷疑小鹿還是在對自己賭氣。
於是他開始追著小鹿開玩笑,像先前一樣,笑話小鹿黑,笑話小鹿沒有自己高,笑話小鹿說話像烏鴉叫。
他畢生都沒有開過這麼痛苦尷尬的玩笑,隻有他一個人說,隻有他一個人笑。他死乞白賴的活潑著,一邊活潑一邊對著小鹿察言觀色。小鹿讓外間的仆人拎來了自己的皮箱,程廷禮饒有興味的坐在沙發上,看小鹿把皮箱放在茶幾上開鎖頭——小鹿這一趟回來,給他帶了一幅畫做禮物。
程廷禮等著看禮物,小鹿用鑰匙去捅皮箱暗鎖,大少爺在外圍兜圈子,垂死掙紮的還在談笑風生。程廷禮現在本來沒興致搭理兒子,可是兒子的笑語會自動的往他耳朵裏鑽。末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既覺得兒子聒噪、又覺得兒子可憐:“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下來!”
大少爺仿佛一直在等著這一句,程廷禮一發話,他立刻啞火了。
這個時候,小鹿打開了箱蓋。中等型號的皮箱裏,裝著小鹿的全部行李。僅有的一套西裝穿在身上,其餘的柔軟衣物疊的疊卷的卷,井井有條的依次擺放。衣物下麵擺著一副鑲了框子的油畫,用油紙很細致的包好了,油畫旁邊掖著個很舊的長條布口袋,是用一條手帕縫製成的,大少爺看得清楚,認出那是小鹿的口琴套子。
油畫是一幅風景畫,配著潔白的框子。小鹿低聲說道:“這是一家美術學校的學生畫來賣的,不值什麼錢,但是我看它很好看,就買下它帶回來了。”
程廷禮笑了,發現小鹿身上有一種愛美的天性:“的確是畫得漂亮,像真的一樣。”隨即他環顧四周,抬手一指牆壁:“掛在那裏怎麼樣?一進門就能看見。”
小鹿直挺挺的站起了身,原地慢慢的轉了個圈,末了彎腰拿起那幅油畫,大踏步的走到了門旁的白牆上,高舉油畫往牆上一拍,然後回頭對程廷禮說道:“這裏。”
程廷禮沒想到他會如此認真,幾乎感到了滑稽:“好好,那裏也好。”
小鹿彎腰,慎重的把油畫靠牆放好了,緊接著轉身走回了沙發前,俯身重新鎖好了皮箱。大少爺冷眼旁觀,見小鹿做這些動作之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單是一絲不苟鄭重其事,簡直莊嚴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