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所遇何人 第六十八章(上)
仆人在二樓的走廊盡頭收拾出了一間大屋子,權當小鹿這幾日的臥室。這一間臥室的麵積,大過了他在縣城裏的那三間房。大床鋪了彈簧墊子,真絲床單印著錦繡圖案。靠牆擺放的幾樣家具全是紅木的,立櫃門打開來,上麵一格疊著幾套嶄新的絲綢睡衣,下麵一格是小鹿的皮箱。
小鹿把大衣和禮帽掛到門後的衣帽架上,自己走到床邊坐下來顛了顛。彈簧床是真沒睡過,沒想到會有這麼軟。這讓他想起了何若龍,這麼大這麼好的床,應該和何若龍一起分享。
閉上眼睛仰起頭,他翕動著鼻孔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從空氣中捕捉熟悉的微粒,拚湊出何若龍的味道。
然後睜開眼睛低下頭,毫無預兆的,他的臉色一暗。
小鹿在想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去向程廷禮告了自己的密——其實不該叫做告密,他是成年人,他有選擇和誰要好、和誰睡覺的權力。
不過他不能選擇,因為他生是程家的人,死是程家的鬼。這不是他願不願意的事情,程廷禮簡直像海神一樣,哪怕他已經掙紮著出了水上了岸,哪怕他已經拚了命的跑出老遠,隻要程廷禮想,便可以隨時拍出大浪,把他卷回海中。
他總是窒息的,總是沒頂的,因為沒力量。他沒有,程廷禮有。
沒有力量,所以也沒有自由。程廷禮正在和他對峙,他一動,程廷禮立刻會隨之動。這是一場柔軟的、不動聲色的霸占,然而他竟然今天才意識到。
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小鹿彎腰用雙手捧住了臉。長睫毛刷過他的手指,他吐了一口氣,決心要想個辦法出來,救人救己。
小鹿心事沉重,但是表麵一如平常,臉上沒有憂色。晚上程世騰回來了,一家父子三個共進晚餐。
程世騰似乎是辦砸了什麼差事,以至於程廷禮邊吃邊發牢騷。小鹿一聲不吭的吃飯吃菜,懷疑告密的王八蛋就是程世騰——那天早上,他和何若龍走了個頂頭碰,進屋之後,還拿話敲打了自己好幾句。
程廷禮慢悠悠的說話,說個沒完沒了,後來程世騰就有點急了,不耐煩的開始反牢騷:“您這眼裏也太不揉沙子了,那事兒是防能防得住的?羅美紳的軍隊雖然是讓日本人給打嘩啦了,但他的生命線沒有斷嘛!”
程廷禮問道:“什麼生命線?”
程世騰答道:“就是他那些買賣。您不要看他落魄,隻要買賣做得下去,他那個隊伍散不了夥的——這麼重要的生命線,而且已經通了十幾年,豈是我們想截斷就能截斷的?再說他那些煙土全是從熱河弄來的,現在邊土行市看漲,您弄來的那些波斯紅土,就是比不過人家嘛!”
程廷禮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許他的邊土進省!”
程世騰一咂嘴:“得,您老人家真是說的輕省,好像原來咱們許他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