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怡然。
也就是她,現在還敢替晏然說話。不枉晏然一直那麼信她。
“你是怕朕殺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情緒問怡然,怡然滯了一瞬,黯然叩首道,“是,陛下不拿她當妾室,奴婢還拿她當姐姐呢。”
說得真不留情麵,也是晏然帶的。禦前幾年,弄得一眾宮人和她一樣個頂個的伶牙俐齒。
他忽的明白了晏然為何瞞他那麼多,和怡然一樣,他在她眼裏到底是帝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她跟了他那麼多年,看慣了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原來還是他的錯。
他無力地一歎:“都起來吧。”
屏退眾人,獨留了怡然和鄭褚。
怡然不住地偷眼覷他,她心裏也害怕,議論帝太後怎麼說也不是個小事。他的心思好像卻不在此,沉吟了一會兒,問她:“可有放廢位宮嬪出宮的先例麼?”
怡然一怔,知道他想幹什麼,竭力將自己知道的所有東西回憶了一遍,卻頹然回道:“沒有……隻聽說過放宮女出宮的,宮嬪……走不得。”
他繼續沉默。
鄭褚一經思忖,拱手揖道:“陛下,即便有……您也不能這樣把婕妤娘娘放出去。如此讓眾人都明白看出來您袒護著婕妤娘娘,她在宮外可還有活路麼?”
鄭褚說得對,如此放出去動靜小不了,她在宮外又無依無靠,不能讓那些世家找她的麻煩。
他琢磨起怡然的話,須臾,問她:“梧洵行宮、祁川行宮,還有……煜都舊宮,下一次放宮女出宮分別是什麼時候?”
怡然心中一動,垂眸如實回道:“和宮中一樣,下次采選家人子的時候放宮女出宮……約是還有一年半吧。”她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一般煜都舊宮會早一些。”
那倒是個好去處,現在住著幾位老太妃,多是好相處的。讓她去待個一年半,等大家忘了這事然後放她走。他也可以用這一年半再安排人去找她兄長,該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有了這樣的念頭,他仍是思索了許久,總想找個更好的法子,他想把她留下,毫發無傷地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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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進展。
翌日上朝的時候,這件事再度被放到了桌麵上。他看得出近幾日來朝臣們對於此事態度愈加的激烈。起初請求他“嚴懲”,後來是“廢位”,再後來是“賜死”。今日,竟有人說傷及皇裔,理應誅其三族……
他幾乎要在廣盛殿裏冷笑出聲。何必這樣苦苦相逼,她的“三族”,也實在不剩幾個人了。當然,他也知道,他們不過是怕除掉她之後,留下她的妹妹在宮裏懷恨在心,做出什麼他們不想見到的事。
他再不決斷此事,事情便會愈演愈烈,他必須此刻製止。
“上諭,寧婕妤晏氏,戕害宮嬪、毒害皇裔,實為六宮不容。念侍駕多年,豁免其死罪,著即貶入煜都舊宮為奴,欽此。”
他親筆寫下這道旨意,一字又一字,幾乎抽走了他渾身的力氣。
他從沒想過,相識十三年的他們會走到這一步。他曾那麼自信的以為,他能護她一世安寧。
是,她沒死,也不用去受冷宮之苦,可貶入舊宮為奴、而後出宮自尋生路,又算哪門子一世安寧了?
“去……交給晏然。”他親手將旨意裝好,遞給鄭褚,那麼艱難。
他到底還是親自廢了她,可他別無選擇。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一分僥幸等到朝臣們聯手要求他除整個晏家的那一天。
她就這樣走了。在旁的宮嬪去長秋宮晨省的時候,她就走了。他本以為自己還能見她最後一麵,今日的早朝卻格外漫長,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不能再見。
他凝視著那一葉紙箋,清晰的字跡看著平靜,仔細尋去,卻能在筆觸間尋到一點顫唞帶來的淩亂。
她在最後一刻還在他麵前佯裝鎮定,她一定恨他……或者,她以為他恨她。
大概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都沒有再來見過她吧……她真是傻透了,她怎麼就不明白,他是怕在這個風頭浪尖上來看她,會給她惹來更多麻煩;她怎麼就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因為別的嬪妃的事怪她。
他的喉中沁出一聲道不明意味的輕笑,透著些許沙啞。他想起幾日之前,鄭褚告訴他:“婕妤娘娘說要見靜妃娘娘和婉然。”
她將元沂托付給了芷寒、她見了相識多年的靜妃,甚至見了背叛她的婉然,卻獨不提見他。
也不知是傲氣還是賭氣。
他站起身,走出殿門。門外的鄭褚與怡然不禁微露詫色,他們本是以為,陛下是要來拿些晏然從前的東西留個念想,出來時卻是兩手空空。
他平靜地吩咐他們:“簌淵宮,封宮。”
他覆在廣袖下的手中,緊捏著那一葉紙箋。耳邊仿佛聽到她一字字讀著上麵的內容,清晰間帶著顫唞,幽幽怨怨地一聲聲敲擊在他心頭:
春江汨汨,楊柳依依。君心終將負,何行祓禊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