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錚在嫋嫋白煙之中嗅到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茶香,不由地輕笑道:“人家都說你怕死,才不願我為你開顱去風,而你卻是死守那點記憶不放。人都不在了,記憶留著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曹孟德的視線還在黑白交錯的棋盤上,手中一子落下,聲音不緊不慢:“若也這一點記憶都不曾有,那孤不就注定要抱憾終身了。”
兩人皆是沉默了一陣。
心亂棋更亂,曹孟德將手中的黑子擲回棋簍,舀了碗茶香正濃的君山銀針,遞給華雲錚,“不過半年,感覺卻像是走完了一生,孤是真的老了。”
華雲錚抿了口茶,道:“少想些事情對你的頭痛風比靈丹妙藥還要好上百倍,這都是老話了。一個醫者再有心,若是碰到一個不聽話的病人,能妙手回春也是徒然。”
曹孟德笑了:“放心,這是最後一次請你來了,今後你想去哪裏,又在哪裏,都不會有人去打擾你。”
華雲錚不置可否。
“孤知道,你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神醫,無論走到哪裏都回不到以前那清閑的日子,這一點孤也是有責任的。”曹孟德抿了口茶,入口微苦,,不由地停了一停,又道:“你可還想回到以前那樣不受任何限製地救治病人?”
華雲錚抬起頭,“你說的對,我現在已經是身不由己,又何來想與不想隻說。”
曹孟德知道他話中影射的意思,隻淡淡地置之一笑,“你隻需回答孤,想或不想,孤自然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若想,那今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什麼神醫華佗了;若是不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除了名,你還有一生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同孤說過二者不可兼得之選,今日也該由你來做一做選擇了。”
華雲錚低頭飲盡手中茶,微苦之後是清香的甘甜。這味道,好像回到了當初那個人還在的時候,當庭煮茶,賞景聊天,心中不由地升起一絲了然,“這是你,要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吧。如此,華某就卻之不恭了。”
建安十三年四月十七,因開顱治病一說,而被視為謀刺的華神醫被曹操囚於洛陽地牢。
同年六月,華神醫病逝於地牢之中。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
再一次登上東山之頂,一路上歇了幾趟,孟綏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去攙扶,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馳騁沙場,令敵軍聞風喪膽的梟雄,而是個渾身是病的垂暮老人。
從那次之後,這個地方他便再也沒有來過。
事隔多年孟綏依然記得當初他一個人下山來的模樣,那是他用詞形容不出來的曹孟德,像是剛剛經曆了剝離生命靈魂一樣,連一直以冷麵著稱的他看著都覺得難受,而曹孟德卻隻是對他搖了搖手,拒絕了他的攙扶,慢慢地坐回車裏。
來時一雙人,歸時人已去。
遠遠地,似乎看到那個地方長了棵樹,孟綏記得這周圍雖然芳草肥美但並沒有樹。
曹孟德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一時忘了剛爬上山來的喘息,一步一步走過去,明明走得不快,但孟綏覺得他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了一般。
剛想跟上去,腳下方邁出一步,又慢慢地收了回去,靜靜是侍立在一旁。
快到那樹旁時,曹孟德腳下還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站住時,已不再靠近,隻是癡癡看望著那一樹蔥鬱隨風沙沙作響的摸樣。
那是記憶中和她有關的菩提樹,也是她教他識得的。
“我知道,你終究是舍不得這裏的,你還是回來了,是不是?”
空寂的山頂無人回答,隻有一樹在風中沙沙作響的枝葉。
塵封已久的往事紛至遝來,西匿的斜陽之中垂暮者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回應他的依舊是頭頂上招搖的一樹枝葉。
他倚著菩提而坐,手上摩挲著一對早已磨得光亮銅環,目光追隨著逐漸被雲海吞噬的餘暉。
“原以為你走後便是一生,直到現在,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日。這幾年,一個個地都陸陸續續地走了,到頭來還是隻剩下我一個……”
他輕輕地把頭倚靠在菩提上,“前塵往事,愛恨成空……你們都走了,我也該走了……”
落日沉入雲海,收起最後一絲金輝,孟綏回頭看了看那個依舊維持著原來姿勢倚在樹下的孤寂身影,一生戎馬的亂世英雄,此時,真的是老了。
【泡泡注】:曆史上是建安十八年才有的銅雀台,但為了劇情需要提前了六年……囧……熱愛曆史的筒子們,發揮乃們博大的心胸包容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