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小小的女婢自何處奔來,神色慌張,被孟綏攔了個正著。待孟綏聽了那小女婢的話,向來不尚變色的孟綏難得也變了回臉,揮手讓小女婢回避,轉身向言笑正歡的曹孟德低語幾句,不等席間賓客看清曹孟德臉上的變化,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建安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鄴城。
得知陳嵐嬗醒過來,孟綏看到連日不休不眠的曹孟德像是被抽/去了最後一樣支撐,整個人如一座大山頹然倒下。
跟隨在曹孟德身邊多年,孟綏算是最了解自己主子心思的人,世人隻道他以笑飾百麵的笑麵虎,卻不知道他的喜怒哀樂隻為一個人而存在的。
自古有道女子多情,殊不知男子比女子更長情。
本來那女子醒來,孟綏以為主子鬆一口氣的同時會迫不及待地去見她,隻是猜了個開頭,結果是曹孟德要來更多的公文和奏報,又看了個通宵。
此後幾天都是如此,隻等華神醫那邊傳來一點有關於她的消息之後,其他便不再提。
建安十二年九月初三,鄴城。
當華雲錚說到“她會一點一點地失去所有感官,直到最後,之前所感受不到的那些痛就會同時湧現,其痛苦程度不亞於萬箭穿心。”時,曹孟德一坐又是一個下午。
如果不是那天她在銅雀台上隨口問了一句那裏的夕景如何,他還會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可是當他看到陳嵐嬗的臉在金色的餘暉之中蒙上一層迷幻的色彩,他怕自己再也抓不住她了。
從華雲錚那裏依舊問不出什麼話來,但越是問不出來,他知道其中的問題就越大。
而後,他在她枕頭下看到了一捆拆散之後又捆在一起的竹簡。鬼使神差地微抖著手數了一遍,十二根。
他問華雲錚,“那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少受點苦?”
華雲錚不語。
建安十二年九月初五。
她開始出現長時間的昏睡,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之後,醒來開口喊的第一個名字竟然是華雲錚,他的手僵硬地頓在空氣裏。直到華雲錚給她把完脈,對他輕搖了下頭,再也控製不住跌坐在榻前。
清醒的時候,她說看了一輩子的夕景不想看了,想去看看日出。曹孟德隨即動身去東山,這也是華雲錚唯一一次沒有阻攔,臨走前想了想,還是給了他一隻小瓷瓶,“它雖能解除痛楚,但維持不了生命。”
曹孟德了然,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難得地同他道了聲謝。
華雲錚看著漸行漸遠的車子,低聲喃喃:“你選擇這樣的方式報複他,如今要功成身退了,你可高興……”
試想,有哪一個男人願意親手斷送自己摯愛的命,而偏偏,就是這樣愛到了極致。她說過想要把自己受過的痛,十倍二十倍地還他,而這樣的結果,或許就是她想要的。
身畔的小童沒聽清楚,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師父,您方才說什麼?”
小童看到青衣長衫猶如仙人一般的師父望著那車子消失的方向,低聲道:“師父在為一個人高興。”
他不明白,既然是高興,那師父為什麼要哭呢?
陳嵐嬗時而昏睡時而清醒不過半刻。
車子停在山腳下的時候正是黃昏,他把她抱下來,一步步地沿著青石鋪就的天階上山。
去東山頂的路很長,他一步一步,走得仔細所以很慢,有一種不願走到頭的感覺。
孟綏在前麵舉燈,九月一有秋高氣爽之意,而曹孟德額頭上卻布滿了汗珠,但依舊不減腳下的速度。
這速度很奇怪,想越慢越好,又怕太慢了趕不及什麼,快了又失去什麼,實在是進退兩難。
不過什麼也不能說,隻能沉默地跟上山頂。
令孟綏感到驚訝的是,這東山頂上的景致與山下大有不同,山下明顯是已呈入秋之勢,而山上依舊芳草肥美。
曹孟德把陳嵐嬗放下來的時候,孟綏就知道這裏沒有自己的事了,放了燈就無聲退去,夜風習習之中隱約傳來女子氣若遊絲的聲音:“……有星星嗎?”
那人回答:“有,很多呢……”
孟綏抬頭看了看雲層壓得很低的漆黑夜空,無聲地歎息一聲,加快腳步離開。
建安十二年四月,洛陽。
人間四月芳菲盡,那一樹的灼灼桃花仿佛還盛開在昨日,幾天隻餘一地的殘紅。
去年十二月赤壁一役失利之後,他似乎已經有心成為一個閑散人了。
劉備因那一戰而名聲大震,隨後其勢如破竹,漢室天下已成三足鼎力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