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魏國公府北園,逐月樓。
卻,這本是一座二層樓閣。頂層乃是徐達下妻孫氏的閨房,下層為堂屋,且堂屋左右各設一暖閣。
此時,徐達長子徐允恭、次子徐膺緒、次女徐妙清、三子徐增壽四人正圍坐於堂屋的花梨木圓桌四周,品嚐長姐燕王妃打宮裏帶來的點心。
堂門東側,鳶兒和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媽子正在一旁看護。那老媽子喚作賴嬤嬤,本是謝氏房裏的管事婆子。此人生得膘肥體胖,一臉橫肉,下巴頦上的老皮顫顫悠悠,已耷拉到嗉子那兒去了。
其實這會兒,有鳶兒在場看護妙清即可,本顯不著她的。然其在此,必有因由。
堂門西側,同樣候著一老一少兩個侍婢。單那老的,生得蝦身蟹骨王八頭,癟腮勾鼻三角眼。因其五官都得太過精致,故而顯得鼻子邊上一顆蠶豆大個黑痣格外紮眼。
此人本是孫氏的乳娘,人喚周嬤嬤。八年前,孫氏嫁與徐達,她便隨之入府,自然也就成了孫氏房裏的管事婆子。
乍朝堂門瞧去,這一左一右兩個婆子倒也算別有一番景致。莫此門有這二人把守,鬼兒見了定會嚇得屁滾尿流,隻怕連那尉遲恭和秦叔寶,也都會驚得魂飛魄散翻白眼。
又此刻,東邊的香閣裏,燕王妃與孫姨娘正在話。
但見孫氏輕拭眼角淚花,嚶嚶道來:“想來那謝姐姐也是個苦命之人,故而素日裏我才處處謙就於她。竟不想時隔這二年未見,她那性子壞得這般厲害……”著,更顯悲屈不已。
燕王妃深舒一口氣,望著她安慰:“姨娘有孕在身,切莫泣壞了身子。那人本就是個有嘴無心的破落戶,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孫氏本以為燕王妃剛與謝氏弄個炭烤炊餅半紅臉,這會兒再經她澆上幾滴油,定會使眼前這人恨火騰心。卻不想,自個兒擱這兒哭了半晌,竟換來對方這一席似罵非罵、似惱非惱、似兩立又中立的回應。於是,便緩緩點頭應了“嗯”字,轉而深深歎出一口氣,隔著桌子在燕王妃手上輕拍兩下,滿臉苦色頃刻化作兩眼釋然,“姨娘這些年都習慣了,這會子跟你,心裏也就亮堂多了。而今眼見著你們這些孩子漸漸大了,個個通明事理,就算姨娘再是如何委屈,細想也值了。”
聽孫氏那話,燕王妃回以感動之色,勾著孫氏的手安慰道:“自母親去世,姨娘待我和允恭一直視同己出。來日之事,姨娘大可放心,自有我們姐弟為您做主。”
孫氏聽此一,倍顯欣慰,點頭笑:“有這份心,姨娘就知足了。”著又朝燕王妃腹打量而去,“咱娘倆不這個,姨娘聽你也懷上了?”燕王妃點頭笑應,孫氏更顯滿目喜色,“姨娘早就過,你生來就是個美人胚子,又這般賢良淑德,將來定是多子多福的命!”隨即,又湊得更近些,“幾個月了?”
“快兩月了。”
“雖是二胎,卻也當留心著點兒才是。”
燕王妃點頭笑應,又問:“姨娘應該快生了吧?”
“快了。”孫氏撫起肚子,越發顯得喜氣盈盈,“也就月餘的事了。”
燕王妃細細叮囑:“定要好生調理。如有何需要,定要遣人知會與我。對了,父親是否給了名諱了?”
“嗯。”孫氏點頭,笑得越發燦然,“你父親若是男兒就叫‘安邦’,如是女兒就叫‘妙薔’。”
“妙薔?”
“正是。”孫氏一麵回應,一麵細解,“你可知姨娘閨名本是一個‘薇’字?”
燕王妃點頭,笑:“父親過,姨娘這名諱太過柔弱,必致性子也如其名。”
孫氏拈著帕子,掩嘴一笑,道:“這些年了,這事你竟然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姨娘還笑‘女兒本就是水做的骨肉’,要恁強勢的性子有何用?”燕王妃著便笑出了聲來。
孫氏笑得越發歡暢,笑聲漸息時又道:“你父親一來不想這孩子像我這般的柔弱,二來又願其是個‘薔薇’一般的美人兒,因而便取了這‘薔’字為名,希望這孩子比我這‘薇娘’強。”至此,孫氏已然笑紅了眸子,“我呀,還真盼她是個女兒。一來別像你父親似的長年征戰在外,讓人揪著心肝兒地惦記;二來也能像你這長姐一般,知書達理,還知道疼人兒。”
燕王妃羞赧一笑:“姨娘就會笑。”
孫氏又拍拍她的手,一本正經地:“如是個女孩兒,就由你這做王妃的長姐賜個乳名如何?”
燕王妃一聽,連忙推辭:“這怎可使得?自古名諱都由父母與之,妙雲萬不敢輕下拙見。”
孫氏忙拉攏:“無妨的。你父親都了,若是女孩兒,乳名就由你來取,這也算是她的福份不是?”
“這……”燕王妃猶豫片刻,“好吧。”隨之又是一番琢磨,“那‘薔薇’本屬攀援之花,更是向上之木,我看就叫‘蔓兒(1)’如何?”
“蔓兒?”孫氏頓顯驚喜,“好!好名字!我就嘛,她這長姐就是有才學!”著,便撫肚子問起話來,“蔓兒,蔓兒……這名字好聽吧?”
燕王妃望之一笑,眨眼之間又似忽然想起何事來,因此便掉轉話頭問道:“且不知那位四姨娘出身何門?”
聽她這一問,孫氏當即一怔,忽而又眨巴烏珠,投來兩眼淺笑:“你那四姨娘本是個西域女子,父姓‘霍加’,聽是原西域察合台國(8)王儲,叫什麼‘也裏牙思霍加’的。十六年前,因為宮變,他父親和十八位王子都被賊人謀害。萬幸的是她被其娘親和一嬤嬤護著逃出了西域,隨後便跟隨一支商隊來到我大明。來也巧,十年前你父親奉命收複漢中,在一個叫盤蛇堰的地界兒偶遇那商隊被一夥強人劫殺,便施援手救了她們三人,還給了她們一些銀兩叫其安身度日。”
燕王妃已聽得入神,見孫氏忽然停止述,便追問:“後來如何?”
“後來?後來她們拜別了你父親,從此就一直杳無音信了。直到前年,她娘親去了世,臨終時囑咐她定要許身報恩,這才曆盡周折尋到你父親這兒了。”
孫氏述至此,燕王妃已聽得淚眼朦朧。
又聞孫氏一聲歎息:“噯……想來她也是個苦命的女子,不過幸得你父憐愛……”
“如此來,那位四姨娘年紀應是不大了?”
“比你才大兩歲,芳齡二十有二。”
“霍加……胡人的姓氏倒挺奇的。”回味著那姓氏,燕王妃不免一番自語。
“可不是嗎?‘霍加’,‘禍家’,聽著倒是……”孫氏那話了一半又留一半,“幸得皇上今日為其賜了漢家姓氏。”
“所賜何姓?”
“賈。”孫氏回,隨之又是一番回味,“你瞧這姓氏多好啊?還有些富貴之意呢。”
“可為何此行她未隨你們一同回京?”
“前陣子送她娘親骨灰還鄉去了。昨日使人來信是兩月後回京。聽她剛產下個女兒呢。”孫氏再次撫鼓隆的肚子,“這回好了,我肚裏這個又多了一個姐姐。”
孫氏與燕王妃攀談得越發投機,一時間,家長裏短無所不言;南北見聞互道新奇。因而,及開心處,自然笑語盈閣。
那笑聲傳至堂屋時,自然要進旁人耳朵。
卻這會兒,堂門左右那兩個婆子眼睛雖盯著幾位公子姐,可腦殼裏卻轉悠著別的事。就在閣子裏笑聲又起時,那周嬤嬤便將眼珠子轉向了賴婆子。那賴婆子打眼角的餘光裏察覺有人望她,便也就此相望而去。
二人四目相交時,這頭的周嬤嬤對其暗施了眼色,其間又不聲不響地將臉子朝門外一甩,那頭的賴婆子便似是心領神會一般,回頭又在鳶兒袖上輕扯兩下,隨後便裝作一副內急模樣捂著肚子朝外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