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問知道她委屈,擁著她,輕拍著她的背無聲地哄著,滿目柔情外露,他其貌不揚的麵容因為這些柔情和愛意而格外好看起來。
不需要遮掩,不需要躲藏,她對夫君的依賴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所有人麵前,那些說他們不相襯的,私下裏說一個配不上另一個的,全在這大庭廣眾的擁抱裏啞口無言。哪怕婧公主再要強再跋扈,她的夫君再病弱再醜陋,這一刻,她隻願投入他的懷抱,而不是旁的任何聲名遠播的王孫公子。這份親昵和依戀,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景元帝瞧見這溫馨一幕,心裏很是觸動,自從昨日被他的女兒說到痛處,他就一直思量著這些年來的一切,他也是寵著、愛著,想要把一顆石頭心捂熱了,可每每卻無疾而終,換來更深更遠的生疏,漸漸的,他對那個人無計可施,從心底裏覺得無法與她溝通,更不可能住進她的心裏。畢竟,他與他的病秧子女婿不同,他的女兒也與那個人不同,他們的關係更為複雜難解,已經不是什麼長久的陪伴和柔情能夠解決的……
一國之君九五之尊,竟在這一刻羨慕起他的女婿來,這病秧子從前遭受了再多災禍,可畢竟守得雲開見月明,那些苦日子到了頭,回想起來也許還別有滋味,而他,怕是這輩子都不能了。
於是,景元帝命人小心地護送韓曄回晉陽王府,其餘的王公大臣也都各自散了,為了慶祝婧公主生辰的狩獵竟因為意外事端草草結束。
司徒赫、黎戍等人與百裏婧再親密,此刻也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她隻鑽入她夫君的懷中,顯然現在並不想對他們解釋,黎戍在馬上推了推呆愣的司徒赫,與他一同走了。黎狸在離開的時候頻頻回頭看著百裏婧和墨問,又趕著去追司徒赫的“飛沙”,無聲地歎了口氣。
……
韓曄並沒有脫離危險,自回到晉陽王府,宮中的太醫便進進出出,等到剛入夜,一封折子上奏到景元帝處,折子上說那支箭傷及世子心肺,隨時可能性命不保,請求讓晉陽王回京見世子最後一麵,以全父子之情。
雖然景元帝仁慈,韓曄在京為質期間,並未限製他的行蹤,甚至準許他上鹿台山習武,還將定安公主嫁與他為妻,在外人看來對他頗為器重,卻都抹滅不去此次韓曄在圍場中遇刺重傷的事實。他性命垂危之時懇求見父親最後一麵,這是天理倫常之事,景元帝再心存疑竇,也無法公然駁回,加上晉陽王十二月本就要回京述職,提早兩月啟程也無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得像是提前布好的局,可這局的代價太高,韓幸那個老匹夫竟舍得賠上兒子的性命?
在燈下獨坐到深夜,黎貴妃命人送來了點心和補湯,各宮裏都有來關心的人,獨獨除了未央宮……那女人的心腸比石頭還硬,他不去她宮裏,她也不會來找他,連半句慰問都沒有,眼裏根本沒有他這個皇帝——更別說是夫君。
再好的點心,此刻景元帝也吃不下,起身披著衣裳就命人抬去了未央宮,未央宮裏的宮女太監倒是被鬧出了習慣,知道聖上偶爾會在三更半夜突然駕臨,也不通報,隻為他打開門,恭敬地讓進去。
天氣冷了,司徒皇後挪到了未央宮的東暖閣,寢宮一如既往地燃著熟悉的安神香。香氣繚繞中,紗幔後睡著的司徒皇後忽然咳嗽了幾聲,喉中隱約有痰,似乎不大舒服。
景元帝悄聲問當值的大宮女:“皇後病了?”
大宮女低下頭道:“皇後娘娘一入秋,身子就不大好,今年越發嚴重了,咳嗽了好幾天,太醫開了方子,正調養著。”
景元帝瞬間起了怒意:“為何不告訴朕?”
那大宮女惶恐地跪下道:“皇後娘娘說陛下日理萬機,又忙著準備壽宴和狩獵,不讓奴婢稟報陛下。請陛下贖罪。”
景元帝再次心灰意冷,那人根本不曾拿他當枕邊人對待,她從不在他麵前服一點軟,即便是大病大痛也能瞞就瞞,何況這小小的咳嗽?他已被她氣出了毛病,再沒什麼情形沒遇過了,當下掀起紗幔朝裏麵的床榻走去。
這回,她真是睡熟了,他躺下好一會兒她也沒動靜,她的發披散在枕邊,隱約可見白發根根,兩鬢處最多銀絲,昔日的佳人敵不過歲月的侵擾,她已老得這樣快了,他依稀還記得新婚之夜她那張美麗而張狂的麵容……
枕邊人間或咳嗽兩聲,身子一顫,把那錦被裹得緊緊的,景元帝本能地探身為她掖了掖被角,掖好了,手卻沒收回,顫顫撫上枕邊人的鬢角,再劃過她眼角的皺紋,摸上去再不是光滑細膩的年輕肌膚……
這一瞬,他心裏忽然湧起無窮無盡的悔意,他與她一賭氣就是二十年,他如此銘心刻骨地愛著這個女人,篤定最愛的隻有她一人而已,卻偏偏要與她置氣,毀了自己,再毀了她。他們本可以有許多相依相偎恩愛纏綿的好日子,為何都蹉跎了個幹淨,讓歲月在二十多年後來笑話他們的兩鬢成霜?
“咳咳……咳咳……”枕邊人咳嗽得更厲害,似乎很冷,他往她身邊挪了挪,她就自發地循著溫暖偎了過來。
“珊兒……”景元帝雙唇微顫,一國之君威嚴銳利的眸子渾濁不清,他想起他那年幼的女兒無心的話,他們之所以走不到恩愛相守,是不是他未能成為讓深愛的女人認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