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終章(下)(已修)(1 / 3)

怎麼可能?這張臉……

太過熟悉。

楊峰為東興禁軍統領十餘年,常年不離景元帝左右,算是看著婧公主長大,而百裏柔生於盛京皇宮,雖與婧公主不算親密,可到底同為姐妹。即便是遠遠地瞧著,那張臉、那個人又如何會看錯?

更有甚者,副使趙拓從軍近十年,跟隨司徒赫從征戰南北到駐守盛京,司徒將軍如此心心念念的人,嘴裏夢裏都在喚著的名字,趙拓怎麼可能認錯?

即便素不相識,婧公主的容顏從不似普通人,怎可能見之而能忘?

東興三人麵色各異,趙拓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太過僵硬的肢體,起身時險些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太子殿下千歲!”

“大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西秦朝臣的率先起身,所有赴宴的眾人都忙站了起來,行了各自該有的禮數。

“多謝兩國來使千裏迢迢而來為朕賀壽,快快請起。諸位愛卿,平身吧。薄相……”大帝誌得意滿,懷中抱著兒子,絲毫沒有放下的意思。

“是,陛下。”薄延才受了情傷,麵色卻分毫不改,愛卿雖多,獨他最知大帝心意,不需多言,一個眼神已足夠了。

君傾坐在他爹的龍座上,身子太短,他爹腳著地,一派威嚴,他的雙腳卻懸空地垂著,離地還差得遠。

但坐得高有坐得高的好處,君傾踢了踢腿,仰頭衝他爹笑,很是能自娛自樂。台下眾人都有誰,他一點不在意,指了指麵前的吃食,回首對他母親道:“君傾想吃那個……”

這是征求母親的意思。

君執也看向百裏婧,百裏婧含笑微一點頭。隻有母親允許,君傾才可以吃,對他的身子好不好,也隻有母親才知道。

薄延宣布了壽宴開始,該來的歌舞獻壽表演也都來了,大帝親自動手去給兒子弄吃的,這有子萬事足的樣子顛覆了所有人對西秦大帝固有的看法——

弑父奪位,征戰沙場,陰狠毒辣,如今這般憐子,舐犢之情讓人動容。

胡姬在跳舞,鼓點急促地敲打,君傾的牙雖還沒全部長齊,啃葡萄卻很容易,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眼睛一眯,小手沾了葡萄汁,皺著眉舉高遞給他爹:“父皇吃。”

大帝毫不嫌棄,在眾目睽睽之下低頭吃掉兒子吃剩的葡萄,又給他拿了一顆更大的。

君傾的小手捏住葡萄,小心地咬了一口,這次不酸了,很甜,他還是捏得緊緊的,舉高遞給他爹:“父皇吃。”

大帝照舊吃下去。

一顆葡萄父子倆分著吃,西秦很缺吃的嗎?

這根本不是什麼壽宴,這是在炫兒子吧?還有炫妻。

殿內眾人各種神色,薄閣老、孟閣老這些老臣自然是麵露微笑,這些日子以來,有關大帝遭遇不測的傳言不攻自破。帝後安康、太子伶俐,這是大秦的福氣。

然而,身為太子祖母的白太後卻一絲也笑不出,盡管她占著太後的主位,離皇帝父子很近,可“貌合神離”一詞都已不足以形容她同皇帝的關係。

盼著他慘遭橫禍,盼著他再起不來身,可盼著盼著,竟盼到了他攜子赴宴、妻兒俱在?

方才隻聞其聲時,還想著拿孩子做做文章,興許是他窮途末路時想出的詭計也說不定,他有多少的手段瞞天過海。

可如今那孩子與他長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不是他的兒子還能是誰的?

坐在他身側的那個女人,同晏染也有八分相像,他們三人坐在那兒,僅僅是瞧著他們的臉,便似有一把刀插進白太後的心口。

沒有任何時候似此刻這般不如意,那三張臉都是她憎惡的。存心讓她不自在,存心讓她噩夢連連。

胡姬還在旋轉,盡情展現迷人風姿,明明是浮華勝景喜悅氣氛,白太後眼前卻忽然浮現出血淋淋的畫麵,晏染空洞的眼神,盯著她,隻盯著她。

晏氏女果然詭異,死了也不肯放過她,晏染報不了的仇,她的女兒回來報了。

白太後頭一陣發暈,猛地閉上眼,身子重重地癱靠在椅背上。

“太後娘娘!”曹安康正好有事來回稟太後,低聲喚道。

“什麼時辰了?”白太後皺著眉問道。

曹安康根本想不起來是什麼時辰,壓低聲音急道:“太後娘娘,方才聽人來報,說是大元帥的兵馬駐紮在城外,似乎是同皇後娘娘一同回京的。”

“你說什麼?!”白太後手一滑,長長的指甲在自己的額角撓出了一道血痕。

“太後娘娘,不可妄動啊。”曹安康急了,“您的身子……”

胡旋舞未停,鼓點敲得又快又急,胡姬的步子卻能恰好踩在鼓點上,眾人看得津津有味,鮮少有人注意白太後的不適,大帝在逗兒子,更是沒太在意。

第一個發現的是皇後,她遣了梵華來問:“曹公公,皇後娘娘著我來問,太後娘娘是否身子不適?”

曹安康被喊出名字,嚇了一跳,麵前這少女麵如冰雪,看著卻很眼熟,似乎是薄相那個童養媳,精神氣又不太像。

這少女打著皇後娘娘的意思來問,語氣如此自然,仿佛皇後從未離開過秦宮半步,對他們這些人了如指掌。

雖然太後臉色不對,可曹安康也不敢不答,忙應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太後的確鳳體抱恙。太後娘娘……”

他在請示白太後的意思。

白太後本是帶著一顆操縱朝綱的心來赴宴,如今隻落得滿腹惡心,晏染的女兒還來假惺惺地詢問,白太後口中隻覺有一股腥甜湧上來,被她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即便如此,白太後卻還秉持傲骨,看也不願看皇後一眼,隻對曹安康道:“哀家先回宮休息,來也來過了,同皇帝說一聲。”

“是,太後娘娘。”曹安康應了,本要接近大帝,禁軍統領袁出鐵柱似的擋在那,半步也不挪。

都是冤家宿敵,曹安康連示好的機會也沒有,隻得硬著頭皮把話對梵華再說了一遍。

梵華轉達過後,大帝這才停下跟兒子的遊戲,轉而看向白太後,道:“太後既然身子不適,便早些回去休息,朕的生辰,太後最是辛苦。”

兒子的生辰,也是母親受難的日子,十月懷胎生下他,命是母親給的,自然最是辛苦。

可白太後隻冷冷一笑,雖未大招旗鼓地撕破臉麵,卻著實不悅之極,連台下兩國來使也沒再看一眼,由曹安康同宮女攙扶,提前離了席。

君越自帝後三人來了朝華殿,便一直沒能再靜心,本還有太後在,能與他通一通氣,可如今連太後也被氣得離席,君越的惶惶不安便一發不可收拾。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連最愛的胡姬歌舞都再瞧不下去。

太後所設想的第一個計策不成,第二個,也就是說他和白露……

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皇兄不在時,他還能做些動作,博得母後的一番讚賞,可皇兄如今重回大位,氣場仍舊碾壓一切,讓所有人在他麵前矮小下去,他君越連抬眼瞧一瞧也不敢,還能有什麼指望?

最可悲的是,君越還不能同太後一般任性,想離席便能離席,隻盼著兩國來使能折騰出個幺蛾子,好讓他鑽一鑽空子,暫能保命。

胡姬歌舞畢,贏得滿座喝彩。

到了獻賀禮的時候,北晉那邊,韓瞳先離席道:“為陛下獻上我晉國的賀禮,以及佳釀‘忘憂醉’,祝大帝壽與天齊,兩國結永世之好。”

賀禮之中,又見‘忘憂醉’,這酒真是久違了。

猶記回門當日,他的妻為他擋下三杯“忘憂醉”,一夜昏沉,此酒,甚烈。君執望向他的妻,她盈盈一笑,臉上並無波動。

“晉皇客氣,青州王回去可轉達晉皇,心意朕領了,這‘忘憂醉’,朕倒是慕名已久了。”君執笑道。

“哈哈,我皇兄甚是喜愛這‘忘憂醉’,來長安前,皇兄曾言,若是有機會,想同大帝暢飲一番。”韓瞳爽朗笑道。

“好。朕倒是期待那一日。”君執笑,憶起多年前曾有過類似的對話,他同韓曄,在各自隱藏著身份的東興盛京城,韓曄也曾道有機會讓他嚐嚐北郡府的烈酒“忘憂醉”。

韓曄從來傲骨錚錚,哪怕為質子多年,哪怕曾迎娶東興定安公主為妻,可他臥薪嚐膽終於得償所願,再不必卑躬屈膝俯首稱臣,世人隻肯道他深沉隱晦,卻並不會質疑他的傲骨。

然而如今時移世易,韓曄如今竟也肯為社稷折腰,遣了兄弟來送他壽禮。

君執一笑,狹長的黑眸微微斂了光芒,有些事他知而不言。

“大興使臣同公主千裏迢迢自江南而來,旅途勞頓,可還住得習慣?”

於西秦而言,無論東興或是北晉都是鄰國,西秦大帝不厚此薄彼,在北晉獻上賀禮後,他便先開口問候了東興眾人。

東興一行人默契地閉口不言,自瞧見了那位西秦白皇後的臉,疑惑便始終不得解,這會兒聽見西秦大帝親口來問候,楊峰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腦子。

唇角扯開的笑有一絲牽強,楊峰還是起身道:“我國陛下欲與大秦結秦晉之好,故以寧康公主和親大秦,祝大帝萬歲萬萬歲!”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送公主和親的意思表達得如此幹脆利落,連遮遮掩掩也沒有,赤果果地攀附結交。

北晉那邊韓瞳唇角彎起不屑的嘲笑,連西秦的朝臣也有些變了臉色,東興這個姿態,著實難看了些。

然而,在眾人的各色神情中,被“進獻”的東興公主起身,對著龍座上的西秦大帝盈盈一拜:“大興寧康公主百裏柔,恭賀大帝生辰,萬歲萬萬歲!”

百裏柔,人如其名,江南水土養出來的皇家女兒,十六歲的年紀,嬌美柔弱,我見猶憐。若非有皇後在座,想必她的美貌能傾倒一片。

百裏柔行禮後起身,那雙清澈的眼睛卻並不去看西秦大帝,而是與大帝身邊的那位白氏皇後對上,她不敢注視過久,隻一對上便又移開。

白氏皇後在場,白國舅也在席,東興公然送了公主來和親,正中北晉下懷,東興這般迫不及待地巴結,送公主為西秦大帝暖龍榻,讓白家如何自處?讓白皇後如何自處?

人人在等西秦大帝的旨意,接受了這公主的和親,還是遣送回去?

若是納妃,白氏皇後答應不答應?若是退回東興,東興顏麵何存?

東興小皇帝竟是在拿顏麵做賭,賭一場兩國親善。

西秦大帝懷中還抱著太子,任太子坐在他的龍榻上,太子專心地吃著麵前的美味佳肴,不哭不鬧,禮服上倒也幹淨。偶爾抬頭瞧一眼殿內眾人,不曾因人多而怯場,即便他還不到兩歲,身上已有一國太子的風度。

西秦大帝看了一眼身邊的皇後,拍了拍太子的頭,笑道:“東興皇帝少年英才,朕無緣得見一麵,今有東興公主千裏迢迢來到長安,朕必不會怠慢。”

在座眾人屏氣凝神,生怕錯聽了一個字,大帝的意思是……納妃?

大帝望著低眉順目的百裏柔,笑道:“可惜朕已允了皇後一生一世一雙人,否則以寧康公主的端方秀美,是朕求之不得的福氣。今日太後身子不適先離了席,朕便將東興公主的婚事交與皇後,為公主覓我大秦皇室血脈為良配,也算是了了朕同東興皇帝的一樁心事。不知皇後以為如何?”

納妃不可能,人也不退還,既全了東興的體麵,也顧及了皇後的麵子,西秦大帝避重就輕的一招,實在是讓人無法反駁。

既然是和親,隻要是嫁與西秦皇室,便算是和親,未必要大帝親自去娶。

他不問東興使臣的意見,隻問皇後的意思。

皇後微一頷首,應道:“臣妾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

“既然如此,便勞煩皇後替朕分憂了。”大帝順勢牽過皇後的手,毫不吝嗇地在唇邊吻了下,他的眼裏都是愛意,坦坦蕩蕩,言行一致,秀恩愛秀到了兩國使臣麵前。

“陛下放心。”皇後對大帝的愛意全部接收,並無受寵若驚之感。

終於聽見那位西秦皇後開口,嗓音比之婧公主略低了些,不複少女時候的清脆,但仍是有幾分相似,越瞧越像……楊峰心中亂得很。

送上門來的東興公主,必定沒想過還能再被送回去,和親一事東興使臣並無決斷的權力,總不能逼迫西秦大帝親自納公主為妃。再者,兩國勢力本也有差,東興使臣來此不過為了結交西秦,以求他日之用,楊峰自然隻能聽命,不敢有任何反駁。

“東興謝大帝同皇後娘娘厚愛!”楊峰行禮拜謝,卻始終對鳳座上那張臉耿耿於懷。

景元帝生前放不開的生離死別,楊峰作為身側之人,時刻都還記得。若是婧公主流落西秦為後,此事太過嚴重,他不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隻是宴席上不好明說,楊峰隻得隱忍。

“委屈寧康公主暫居驛館,過兩日本宮自有安排。”白皇後望著百裏柔笑道,一國之母的風度盡顯無遺,沒有嫉妒,不曾刁難,此刻她是大秦的顏麵。

聽罷這話,百裏柔毫無異議,名正言順地對著白氏皇後行了一禮:“多謝大帝、皇後娘娘抬愛。”

她太乖了,乖得惹人憐惜,一個出身高貴卻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鄰國公主,卑躬屈膝低眉順目地在此求生,在座不免有人暗暗唏噓了一番。

葡萄美酒夜光杯,胡姬舞,塞外音,江南曲,一切該談的都談了,該獻上的賀禮也一樣不少,一場壽宴下來,算得賓主盡歡。

兩國使臣不曾找到西秦大帝絲毫的破綻,隻看到了勢均力敵的對峙,暴戾嗜血的大帝似乎也收斂起戰事之心,逗一逗太子與皇後說說話,已然再無摻和兩國之戰的心思。

西秦四大豪族俱在,薄延從中周旋,倒也顯得其樂融融,連向來不合群的白國舅也強顏歡笑。何止東興北晉,西秦豪族之間也是一場大戲,待壽宴散去,這才各自鬆了口氣。

壽宴結束時,薄延與女弟子孟輝京同時起身,目送帝後一家離席,梵華冰雪麵孔跟在皇後身邊,再沒回頭看薄延一眼。

整場壽宴,梵華伺候在皇後身旁,無論麵前珍饈幾何、佳肴如何誘人,她也沒任何逾矩,恪盡職守,能靜能安,尋不到一絲昔日脾性。

連薄閣老在散席後也悄悄來問:“皇後身邊那小丫頭是那隻貓嗎?怎的性情大變?倒是端莊穩重得多了。”

薄延臉上至此才有了幾分不耐,連祖父的話也不願搭理,快步出了殿門,送北晉同東興的使臣去了。

任她再如何端莊穩重、靜若處子,可貓兒已不認主了,留她何用?鳴山兩年,本是要救她性命,可誰知那小胖貓脫胎換骨,是丟了自己,還是丟了他?

“承親王,咱們的計劃恐怕要從長計議了。”人群後麵,白國舅悄聲對君越道,“如今的局勢處處對白家不利,哪怕陛下陷於危難,也從無人能動他半分,垂死病中仍機關算盡,白家複興無望了。”

這種喪氣話,若是往日聽白國舅說起,白太後定當率先不悅怒斥,可如今太後不在,君越更是麵如土色。

不需要大帝再說什麼,他甚至一句也不曾質問白家,可隻要大帝身子康健、一家團圓,便足以令許多人無法安生。

“舅舅,算了,本王想靜一靜,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問過了母後再議。”君越頭疼不已。

東興、北晉都那般乖順,半點幺蛾子也沒整出來,唯一讓君越鬆了口氣的,居然是皇兄不曾納東興公主為妃……

那是不是說明,白露也不會入皇兄的後宮,而他是不是還能另謀生路,比如做了那和親的皇室之選?

他已是懸崖邊行走的人,若是能抓住那東興公主,有東興為羈絆,興許還能勉強保住一條性命。

……

“王爺,東晉那幫人怪怪的。方才在宴上,一瞧見西秦大帝,他們幾個嚇得臉都白了,魂不守舍的樣子。宴會散時,又見他們急匆匆回驛館,莫非有什麼陰謀?”

北晉跟隨韓瞳的人當中,有幾個很懂眼色,回到驛館後便說開了疑惑。

“送公主來和親,本就是件丟臉的事,可沒想到西秦大帝居然不納妃,且將他們的公主交由皇後處置,這回東興的臉算是丟大了,他們無論是何神色都不奇怪。”韓瞳笑道,這次壽宴算是無功無過,這便是北晉所求。

“啟稟王爺,方才探子來報,說是西秦有大隊兵馬駐守城外,不知會有何變故,找尋晏氏女一事恐怕不能再輕舉妄動。請王爺定奪。”

韓瞳眉頭一蹙,那與韓曄並沒有多少相似的臉這才有些焦灼:“此來西秦,本也是受國師所托,趁賀壽之機一探虛實,該查的還是得查。”

“可西秦的兵馬……”

韓瞳抬手打斷他:“國師的人已暗中探查,你不必擔心。大晉暫不與西秦為敵,即便那大隊人馬要動,也不會斬殺來使。放心吧。切莫打草驚蛇。”

“明白了,王爺。”

韓瞳目光沉沉:“西秦大帝不納妃一舉必定會引得東興不滿,若兩國起了紛爭才好。明日還有一場遊園會,無論東興有何動作,我們靜觀其變。”

……

與北晉的怡然沉穩不同,東興眾人一回驛館便掩了門,楊峰率先發難,盯住趙拓問道:“趙大人,可曾瞧見那位西秦白皇後?是否覺得容顏熟悉?”

趙拓生得不錯,唇紅齒白,呆在司徒赫親衛中時,時常被周成嘲笑長得太好,有一股文弱女氣,自壽宴回驛館的路上他的臉色卻更白,一言未發。

可聽見楊峰的問,趙拓卻慢慢恢複了鎮定,他的手在身側攥成拳,笑道:“楊大人在說什麼?那位白皇後天人之姿,趙拓不敢久視,連瞧也不曾瞧得清楚,何來的容顏熟悉?”

趙拓否決了楊峰的猜測。

“趙大人!”楊峰耿直,聽罷趙拓的話,一聲厲喝。

可趙拓抿唇,顯然不願再答。

楊峰隻得轉身,上前兩步,問靜坐上首的寧康公主百裏柔。

“三公主,方才那位西秦皇後,三公主可覺得熟悉?”楊峰問道。

百裏柔的手在身前絞緊了帕子,半晌,她抬起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微微笑道:“楊大人為何這麼說?天下的美人雖多,本宮倒是從未見過比那位皇後娘娘還要美的。平生僅見,怎會覺得熟悉?”

說罷,盈盈秋水瞳低垂,一句錯話也不肯說。

“她的麵容與婧公主一模一樣,三公主難道瞧不出來?”楊峰再忍不了,將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句話挑明了說,又轉而去叱問趙拓:“趙大人在司徒將軍身邊多年,難道連婧公主也認不出?天上地下,何人似婧公主的美貌?莫非得司徒將軍親自來認,趙大人才敢說實話不成?!”

“……”趙拓被質問,唇仍抿得很緊,他與百裏柔對視一眼,笑著安撫楊峰道:“楊大人,這是在西秦長安,方才探子來報,長安城外有大批兵馬駐守,我等不過是使臣,來與西秦共商同好大計,如何敢對西秦皇後指指點點?無論西秦皇後長得像誰,我們都沒有資格評判。”

“是啊,楊大人,你是不是記錯了?婧姐姐已經入土為安三年了,怎會是她?世上長相相似之人太多,楊大人未免太武斷了些。”百裏柔也接了話,“北晉使臣時刻盼著我們出事,明日還有一場遊園會,還請楊大人謹言慎行才好。”

楊峰道出心中困惑,倒也漸漸安定了下來,無論趙拓還是三公主,說的都對,人人都藏著自己的心思。

楊峰忽然也不再爭辯,冷笑一聲道:“好,明日自當見分曉,三公主早些休息,臣等先出去了。”

趙拓亦行禮道別,各自回房。可及至夜半時分,趙拓卻仍舊睡不著,站在窗下賞雪。

猶記得,也是一樣的大雪夜,他們隨司徒將軍回京述職,將軍為婧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雪地上栽了好幾個跟頭。

婧公主故去這三年來,多少的日日夜夜,將軍已被磨成了什麼樣子?

若是知曉婧公主身在西秦……

以將軍的脾氣,如何能善罷甘休?

趙拓麵色冷硬,雪飄在臉上猶不覺刺痛。

明明,婧公主當認識他、認識楊峰、認識三公主,他們三人是她的故人、臣民甚至姊妹,可那位西秦皇後端坐鳳座上,即便麵對他們,麵色也始終沉靜,眼中萬千星輝沉斂,雖明亮卻並不刺目。那不是婧公主昔日的眼神。

婧公主是再認不得他們這些人,忘卻了自己的身份?還是遭受西秦脅迫,被逼流落他鄉,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大興都會有一番計較!

此事太大,關乎兩國邦交,本該修書一封即刻送回盛京,告予陛下和司徒將軍知,然而趙拓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太了解司徒將軍的脾氣,若是知曉婧公主還活著,司徒將軍定是要瘋的!

大興式微,已不複往日盛景,不得不以和親結交西秦,難不成要撕破了臉麵,任社稷繼續崩壞下去?

故而趙拓雖有萬千話語想說,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從壽宴忍至回驛館,一點痕跡不外露,當做全然不識婧公主。

可楊峰絕不會善罷甘休,楊氏一門最盡忠職守,趙拓最擔心的便是明日,楊峰若是一時忍不住鬧出亂子來,可如何收場?

“趙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怎的還不睡?”

窗外忽然來了個人,是披衣看雪的楊峰。

“楊大人不也沒睡?盛京久不下雪,長安城的大雪可真是壯觀啊,下官無心睡眠。”趙拓笑道。

“嗯,好一場雪。”楊峰不置可否地應一聲,也不再去辯駁。

疑惑重重,雪落無聲,今夜怕是有許多人睡不著了。

……

清心殿內,君傾在壽宴結束時便睡著了,小小的人兒嘴裏還含著吃的,抱住他爹的脖子不鬆開,手腳並用地攀住。那麼小的個子,輕得像他爹的一隻胳膊。

君執幫兒子把嘴裏沒吃完的果子摳出來,沾了一手的口水。

“嗯……”君傾被鬧醒,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爹,又回頭望了望,看到百裏婧,轉而朝她張開短小的雙臂,嘟囔道:“娘親抱。”

爹,還是不如娘。

醒著時玩鬧可以,睡著還是娘最親。

百裏婧從君執懷裏接過君傾,極自然地抱著他哄著拍著,哼著曲子,君傾不一會兒就睡得安穩了,靠在娘的懷裏,單純無辜的小臉讓人心生柔軟。

能哭能笑能吃能玩,聰明伶俐又懂事,鳴山歸來,還了他一個康健的兒子。

“婧兒,辛苦你了,這兩年傾兒讓你操碎了心。”君執心有所感,虛攬著妻兒回殿內。

他何止想抱兒子,恨不得和妻兒長在一處,一家三口再不分開。

百裏婧將君傾安頓好,回首起身,一眼就被君執捉住。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她,炙熱又溫情脈脈,似乎要灼痛了她,又能細水長流地伴著她。

宮人都已退下,誰人敢打攪帝後的久別重逢?

百裏婧也不躲避,她也瞧著他,仔細細細地打量,眉眼、嘴唇、臉色,有幾分與去時不同?

“婧兒,咳咳……”這場對視,竟是君執率先敗下陣來。他輕咳了一聲,卻帶出更多的咳嗽,臉色瞬間便白了,身子也微微有些站不穩。

“陛下……”百裏婧忙上前扶住了他。

君執任她摟著,輕拍著她的手安慰:“朕沒事,老毛病了。”

已是十月,他的舊疾犯了。

七年前的今夜,他身中劇毒,險些喪命,自此流落江南隱姓埋名。如今七年已過,他尚未死去,隻是病痛難解。

見他的妻滿眼擔憂,君執的手指在她的臉上摩挲,笑道:“婧兒,你一回來,朕真高興,壽宴上多飲了兩杯酒。”

“喝藥了?”百裏婧不理會他的輕描淡寫。

“還不曾。”君執笑,看她臉色要變,虛抱了抱她道,“宮人去熬藥了,先陪朕去藥浴。”

他不再藏著避著,有些事他的妻總會知曉,隻是他不願渲染得更嚴重。

彌漫著輕薄霧氣的華清池,藥草在水麵覆了一層,君執靠坐在池壁上,百裏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著肩膀。

這麼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這般合他心意?從前不知他身份,該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藥浴,喂他喝藥,哪一樣都無虛假,如今知曉他一身病體,她也隻靜靜陪伴,並未嫌棄。

忽然有些遺憾,君執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兒,有時候想,真是苦了你了,這輩子攤上了我。我這個人,從小得勢慣了,半點不饒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機關算盡也要搶到手。寧願你陪在我身邊和我同生共死,也不願放你離開半步。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來世怕是不得善果的。”

他一貫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來世,聽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顫。

“怎的忽然說起這些?”百裏婧扳過他的臉,對上他的雙眼:“今生尚未過完,說什麼來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塗了?”

君執眼裏有笑意,偏頭輕吻著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霧氣裏,他嗓音也啞了,說的話漸漸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話也說不好,哄不了你。婧兒,你可知……朕是個啞巴啊。靠腹語發聲,終究不得長久,你一日比一日聰明,朕瞞不了你了。”

百裏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為自己已知曉諸多秘密,卻不曾想還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聶子陵作為西秦使臣入盛京,“墨問”的身份敗露,他們在左相府偏院內撕破了臉,她責問他是個惡心的啞巴,興許連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於懷,記到現在,從那以後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來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百裏婧斂眉,唇角漫上苦澀,不知是心疼他,還是懊悔那時的口不擇言。

“朕的生辰原也沒什麼大不了。”君執眼底有光,也有遙遠的無法言說的痛。

二十一歲生辰,生母以一碗參湯將他毒啞,送他餘生病痛。期間三年隱姓埋名東興左相府,生辰常以毒發為伴。

二十五歲生辰,得知“墨問”為細作,愛妻與他徹底決裂,以自刎作威脅,讓他不得不以假死割舍身份。

二十六歲生辰,愛妻懷有身孕,眼看臨盆,他戰戰兢兢唯恐妻兒不保,即便病痛纏身亦無暇他顧。

二十七歲生辰,妻兒遠在千裏之外的鳴山,他獨自一人披衣藥浴,緘默不言,不敢輕生,亦不願就死。

從來都是做他人的肩膀,從來都隻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與他共擔那說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歲生辰,才盼得妻兒在側,他偏偏又隻能做個啞巴,情話才開場,隻能偃旗息鼓,徒留遺憾。

所幸,曆經諸多不堪,十二載帝王路,至今日才覺稍稍完滿。

百裏婧忽地摟住他的脖頸,吻了他的耳側,眼眶微微濕潤,唇抵在他的耳邊道:“今後,每一個生辰,我和傾兒都陪你。”

得了這樣的許諾,君執身子一僵,他知曉他的妻的脾氣,她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諾言必會踐行,說保護就是保護,說不棄便是不棄。

她許他歲歲生辰伴他共度,君執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憐姿態也罷,強勢不擇手段也罷,他自始至終不過這一個夙願,妻兒在側,他想活得更長久。

“婧兒……”一聲沙啞呼喚,自喉嚨裏發出,是久違的嘶啞難聽,百裏婧的唇已被吻住,隻覺嘴裏有些澀澀發苦,他已不大能發聲。

想親熱卻不敢吻得太久,君執點到即止,握著百裏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見,他低頭吻她的手,在她腕間細細摩挲:“力氣很大,抱著傾兒已無礙,想是好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