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2 / 3)

我說:“當然想。不過,要是佛太忙一時顧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說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們就別再犯一個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驚訝著我的執迷不悟,痛惜著我的無可救藥吧。

我忽然心裏有點怕。也許佛真的神通廣大,隻要他願意就可以讓我的腿好起來?老實說,因為這兩條枯枝一樣的廢腿,我確實丟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夢想這兩條腿能好起來,夢想它們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為這夢想已經淡薄或者已經不在,現在才知道這夢想永遠都不會完結,一經喚起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烈。唯一的改變是我能夠不露聲色了。不露聲色但心裏卻有點怕,或者有點慌:那好心人的勸導,是不是佛對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後試探呢?會不會因為我的出言不遜,這最後的機緣也就錯過,我的夢想本來可以實現但現在已經徹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嗎?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辦法:這等於說我就是這麼個命。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意思:這等於說世間並無淨土,有一雙好腿又能走去哪裏?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惜:佛之救人且這般唯親、唯利、唯蜜語,想來我也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怕:無非又撞見一個才高德淺的郎中,無非又多出一個吃賄的貪官或者一個專製的君王罷了。此“佛”非佛。

當然,倘這郎中真能醫得好我這雙殘腿,傾家蕩產我也寧願去求他一次。但若這郎中偏要自稱是佛,我便寧可就這麼坐穩在輪椅上,免得這野心家一日得逞,眾生的人權都要聽其擺弄了。

我既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為對佛一向是敬重的。我這樣說絕不是承認剛才的罪過,以期佛的寬宥。我的敬重在於:我相信佛絕不同於圖賄的貪官,也不同於專製的君王。我這樣說也絕不是拐彎抹角的恭維。在我想來,佛是用不著恭維的。佛,本不是一職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裏心魂的一條救路。

這樣的佛,難道有理由向他行賄和諂媚嗎?燒香和禮拜,其實都並不錯,以一種形式來寄托和堅定自己麵對苦難的信心,原是極為正當的,但若期待現實的酬報,便總讓人想起提著煙酒去叩長官家門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滅一切苦難。如果他能,世間早該是一片樂土。也許有人會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淨、執迷不悟的人鬧得,佛的宏願才至今未得實現。”可是,真抱歉——這邏輯豈不有點像庸醫無能,反怪病人患病無方嗎? 思 兔 網 文 檔 共 享 與 在 線 閱 讀

我想,最要重視的當是佛的憂悲。常所謂“我佛慈悲”,我以為即是說,那是慈愛的理想同時還是憂悲的處境。我不信佛能滅一切苦難,佛因苦難而產生,佛因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在了。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嗎?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於自己的麵對苦難的心態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並不給我們任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