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況且這東西要是還能用,史鐵生到底是死沒死呢?
12 史鐵生之墓
上述兩種措施之後,史鐵生仍不失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讓它去滋養林中的一棵樹,或海裏的一群魚。
不必過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褲一鞋一襪足矣,不非是純棉的不可。物質原本都出於一次爆炸。其實,他曾是赤條條地來,也該讓他赤條條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園之外的風俗,何況他生前知善知惡欲念紛紜,也不配受那園內的待遇。但千萬不要給他整容化妝,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後也不必弄得沒人認識。就這些。然後就把他送給魚或者樹吧。送給魚就怕路太遠,那就說定送給樹。倘不便囫圇著埋在樹下,燒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貧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說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處煤礦。
但要是這些事都太麻煩,就隨便埋在一棵樹下拉倒,隨便撒在一片荒地或農田裏都行,也不必立什麼標識。標識無非是要讓我們記起他。那麼反過來,要是我們會記起他,那就是他的標識。在我們記起他的那一處空間裏甚至那樣一種時間裏,就是史鐵生之墓。我們可以在這樣的墓地上做任何事,當然最好是讓人高興的事。
13 順便說一句:我對史鐵生很不滿意
我對史鐵生的不滿意是多方麵的。身體方麵就不苛責他了吧。品質方麵,現在也不好意思就揭露他。但關於他的大腦,我不能不抱怨幾句,那個笨而又笨的大腦曾經把我搞得苦不堪言。那個大腦充其量是個三流大腦,也許四流。以電腦作比吧,他的大腦頂多算得上是“286”——運轉速度又慢(反應遲鈍),貯存量又小(記憶力差),很多高明的軟件(思想)他都裝不進去(理解不了)——我有多少個好的構思因此沒有寫出來呀,光他寫出的那幾篇東西算個狗屁!
14 一件疑案
在我還是史鐵生的時候我就說過:我真不想是史鐵生了。也就是說,那時我真不想是我了,我想是別人,是更健康、更聰明、更漂亮、更高尚的角色,比如張三,抑或李四。但這想法中好像隱含著一些神秘的東西:那個不想再是我的我,是誰?那個想是張三抑或李四抑或別的什麼人的我,是誰呢?如果我是如此的不滿意我,這兩個我是怎樣意義上的不同呢?如果我僅僅是我,僅僅在我之中,我就無從不滿意我。就像一首古詩中說的,“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不滿意我,就說明我不僅僅在我之中,我不僅僅是我,必有一個大於我的我存在著——那是誰?是什麼?在哪兒?不過這件事,恐怕在我還與史鐵生相依為命的時候,是很難有什麼確鑿的證據以正視聽了。
但是有一種現象,似對探明上述疑案有一點兒啟發——請到處去問問看,不肯定在哪兒,但肯定會有這樣的消息:我就是張三。我就是李四。以及,我就是史鐵生。甚至,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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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樹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著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做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麼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老師找到家來問,是不是家裏的大人幫了忙。我那時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掃興,故意笑:“可能什麼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話,對著牆打乒乓球,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我的兩條腿殘廢了。除去給人家畫彩蛋,我想我還應該再幹點別的事,先後改變了幾次主意,最後想學寫作。母親那時已不年輕,為了我的腿,她頭上開始有了白發。醫院已經明確表示,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錢。她倒總能找來稀奇古怪的藥,讓我吃,讓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別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隻想著寫小說,仿佛那東西能把殘廢人救出困境。“再試一回,不試你怎麼知道會沒用”她說,每一回都虔誠地抱著希望。然而對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燙傷。醫院的大夫說,這實在太懸了,對於癱瘓病人,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沒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親驚惶了幾個月,晝夜守著我,一換藥就說:“怎麼會燙了呢我還直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