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1 / 3)

(或生命奧秘的)“知”,不等於終極關懷。而且!智慧的所“見”也依然是沒有止境,佛法的最令人誠服之處,就在於它並不諱言自身的局限,和其超越、升華的無窮前景。若僅停留於“知”,並不牽係於“願”付諸於“行”,便常讓人疑惑那是不是借助眾生的苦難在構築自己的光榮。南懷瑾先生的一部書中的一個章節,我記得標題是“唯在行願”,我想這才言中了終極關懷。終極關懷都是什麼?論起學問來令人膽寒,但我想“條條大路通羅馬”,千頭萬緒都在一個“愛”字上。“斷有情”,也隻是斷那種以占有為目的、或以奉獻求酬報的“有情”,而絕不是要把人斷得麻木不仁,以致見地獄而繞行,見苦難而逃走。(話說回來,這繞行和逃走又明顯是“有情”未斷的表征,與地藏菩薩的關懷相比,優劣可鑒。)愛,不是占有,也不是奉獻。愛隻是自己的心願,是自己靈魂的拯救之路。因而愛不要求(名、利、情的)酬報;不要求酬報的愛,才可能不通向統治他人和捆綁自己的“地獄”。地藏菩薩的大願,大約就可以歸結為這樣的愛,至少是始於這樣的愛吧。

但是,我很懷疑地藏菩薩的大願能否完成。還是老問題:地獄能空嗎?矛盾能無嗎?困苦能全數消滅嗎?沒有差別沒有矛盾沒有困苦的世界,很難想象是極樂,隻能想象是死寂。——我非常渴望有誰能來駁倒我,在此之前,我隻好沿著我不能駁倒的這個邏輯想下去。

有人說:佛法是一條船,目的是要渡你去彼岸,隻要能渡過苦海到達彼岸,什麼樣的船都是可以的。對此我頗存疑問:一是,說彼岸就是一塊無憂的樂土,迄今的證明都很無力;二是“到達”之後將如何?這個問題似在原地踏步,一籌莫展;三是,這樣的“渡”,很像不圖小利而要中一個大彩的心理,怕是聰明的人一多,又要天翻地覆地爭奪不休。

所謂“斷滅我執”,我想根本是要斷滅這種“終點執”。所謂“解脫”,若是意味著逃跑,大約跑到哪兒也還是難於解脫,唯平心靜氣地接受一個永動的過程,才可望“得大自在”。彼岸,我想並不與此岸分離,並不是在這個世界的那邊存在著一個彼岸。當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時,我想,他的心魂已經進入彼岸。彼岸可以進入,但彼岸又不可能到達,是否就是說:彼岸又不是一個名詞,而是動詞?我想是的。彼岸、普度、宏願、拯救,都是動詞,都是永無止境的過程。而過程,意味著差別、矛盾、運動和困苦的永遠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眾生”以及地藏菩薩的大願豈不是一句空話了?不見得。理想,恰在行的過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話,行而沒有止境才更見其是一句真話,永遠行便永遠能進入彼岸且不棄此岸。若因行的不可完成,便歎一聲“活得真累”,而後拋棄愛願,並美其名為“解脫”和“得大自在”——人有這樣的自由,當然也就不必太反對,當然也就不必太重視,就像目送一隻“UFO”離去,回過頭來人間如故。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說到底人隻可拯救自己,不能拯救他人,因而愛的問題可以取消。我很相信“說到底人隻可拯救自己”,但怎樣拯救自己呢?人不可能孤立地拯救自己,和,把自己拯救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去。世上如果隻有一個人,或者隻有一個生命,拯救也就大可不必。拯救,恰是在萬物眾生的緣緣相係之中才能成立。或者說,福樂逍遙可以獨享,拯救則從來是對眾生(或曰人類)苦樂福患的關注。孤立一人的隨生隨滅,細細想去,原不可能有生命意義的提出。因而愛的問題取消,也就是拯救的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