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一向就少。
但是——我要在“但是”後麵小做文章了。(其實大小文章都是做於“但是”之後,即有所懷疑之時。)但是!我從始至今也不相信特異功能可以是宗教。宗教二字的色彩不論多麼紛繁,終極關懷都是其最根本的意蘊。就是說,我不相信生命的意義就是憑借特異功能去探索生命的奧秘。那樣的話它與科學又有什麼不同?對於生命的奧秘,你是以特異功能去探索,還是以主流科學去探索,那都一樣,都還不是宗教不是終極關懷,不同的隻是這探索的先進與落後、精深與淺薄以及功效的高低而已。而且這探索的前途,依“可笑之人”揣想,不外兩種:或永無止境,或終於窮盡。“永無止境”比較好理解,那即是說:人類的種種探索,每時每刻都在限止上,每時每刻又都在無窮中;正因如此,才想到對終極的詢問,才生出對終極的關懷,才要問生命的意義到底何在。而“終於窮盡”呢,總讓人想不通窮盡之後又是什麼?即便生命的奧秘終於了如指掌,難道生命的意義就不再成為問題嗎?
我總以為,終極關懷主要不是對來路的探察,而是對去路的詢問,雖然來路必要關心,來路的探察於去路的詢問是有助的。在前幾年的文學尋根熱時,我寫過幾句話:“小麥是怎麼從野草變來的是一回事,人類何以要種糧食又是一回事。不知前者尚可再從野草做起,不知後者則所為一概荒誕。”這想法,至今也還不覺得需要反悔。人,也許是猴子曆經勞動後的演變,也許是上帝快樂或寂寞時的創造,也許是神仙智商泛濫時的發明,也許是外星人縱欲而留下的野種,也許是宇宙能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融合,這都無關宏旨;但精神業已產生,這一事實無論其由來如何總是要詢問一條去路,或者總是以詢問去路證明它的存在,這才是關鍵。回家祭祖的路線並不一定含有終極關懷,盲流的家園可以是任意一方樂土,但精神放逐者的家園不可以不在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若是退回到猴子或還原為物理能量,那仿佛我們千辛萬苦隻是要追究“造物主”的錯誤。“道法自然”已差不多是信徒們的座右銘,但人,不在自然之中嗎?人的生成以及心識的生成,莫非不是那渾然大道之所為?莫非不是“無為無不為”的自然之造化?去除心識,風息浪止,是法自然還是反自然,真是值得考慮。(所謂“不二法門”,料必是不能去除什麼的,譬如心識。去除,倒反而證明是“二”。“萬法歸一”顯然也不是寂滅,而是承認差別和矛盾的永在,唯願其和諧地運動,朝著真善美的方向。)佛的偉大,恰在於他麵對這差別與矛盾以及由之而生的人間苦難,苦心孤詣沉思默想;在於他了悟之後並不放棄這個人間,依然心係眾生,執著而艱難地行願;在於有一人未度他便不能安枕的博愛胸懷。若善念一動也違佛法,佛的傳經布道又算什麼?若是他期待弟子們一念不動,佛法又如何傳至今天?佛的光輝,當不在大雄寶殿之上,而在他苦苦地修與行的過程之中。佛的輕看佛法,絕非價值虛無,而是暗示了理論的局限。佛法的去除“我執”,也並非是取消理想,而是強調存在的###與拯救的無限。
(順便說一句:六祖慧能得了衣缽,躲過眾師兄弟的搶奪,星夜逃跑……這傳說總讓我懷疑。因為,這行動似與他的著名偈語大相徑庭。既然“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倒又怎麼如此地看重了衣缽呢?)
坦白說,我對六祖慧能的那句偈語百思而不敢恭維。“本來無一物”的前提可謂徹底,因而“何處染塵埃”的邏輯無懈可擊,但那徹底的前提卻難成立,因為此處之“物”顯然不是指身外之物以及對它的輕視,而是就神秀的“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台”而言,是對人之存在的視而不見,甚至是對人之心靈價值的取消。“本來無一物”的境界或許不壞,但其實那也就沒有好歹之分,因為一切都無。一切都無是個省心省力的辦法,甚至連那偈語也不必去寫,宇宙就像人出現之前和滅絕之後那般寂靜,渾然一體了無差異,又何必還有羅漢、菩薩、佛以及種種境界之分?但佛祖的宏願本是根據一個運動著的世界而生,根據眾生的苦樂福患而發,一切都無,佛與佛法倒要去救助什麼?所救之物首先應該是有的吧,身與心與塵埃與佛法當是相反相承的吧,這才是大乘佛法的入世精神吧。所以神秀的偈語,我以為更能體現這種精神,“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這是對身與心的正視,對罪與苦的不懼,對善與愛的提倡,對修與行的堅定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