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文革”中多數的自殺者並不是因為不允許其寫作呀而被剝奪了寫作權利的人倒是多數都沒有自殺呀我想必是這樣的:寫作行為不一定非用紙筆不可,人可以在肚子裏為生存找到理由。不能這樣幹的人不用誰來剝奪他他也不會寫作,以往從別人那兒抄來的理由又忽失去,自己又無能再找來一個別樣的理由,他不自殺還幹什麼被奪了紙筆卻會寫作的人則不同了,他在肚子裏寫可怎麼剝奪以往的理由盡可作灰飛煙滅但他漸漸看出了新的理由,相信了還不到去死的時候。譬如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他想我沒幹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打我一頓又怎麼樣人活的是一個誠實!——這便是寫作,他找到的理由是誠實,且不管這理由後來夠不夠用。一個老幹部想,烏雲遮不住太陽事情早晚會弄清楚的到頭來看誰是忠臣誰是奸佞吧——這是他的作品。誌士從中看見了人類進步的艱難,不走過法西斯胡同就到不了民主大街和自由廣場,不如活著戰鬥。哲人則發現了西緒福斯式的徒勞,又發現這便是存在,又發現人的意義隻可在這存在中獲取,人的歡樂唯在這徒勞中體現。先不論誰的理由更高明,隻說人為靈魂的安寧尋找種種理由的過程即是寫作行為,不是非用紙筆不可。
既如此,又何以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裏自殺的事情會更多呢原因似有三:一是思想專製就像傳染性癡呆病,能使很多很多的人變得不會自由寫作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自由寫作,他們認定生存的理由隻有專製者給找來的那一個,倘不合適,則該死的是自己而絕不可能是那理由。二是,它又像自身免疫性疾病,自由的靈魂要抵抗專製,結果憤怒的抗體反殺了自己;或是明確地以死來抗議,或是不明確地讓生命本能的憤而自殺來抗議。第三,它又像是不孕症和近親交配造成的退化,先令少數先進分子的思想不能傳播不能生育,然後慫恿劣種遺傳。
值得放心的是,人類數十萬年進化來的成果不會毀於一旦,專製可以造成一時的愚鈍與困惑,但隻要會自殺的光榮猶在就不致退回成猴子去,有聲的無聲的以死抗議一多,便等於在呼喚自由便注定導致重新尋找生的理由。自由寫作躲在很多個被窩裏開始然後湧上廣場,迎來一個全新的創造。這創造必定五花八門,將遺老遺少大驚得失色。
順便想到一種會用紙筆卻從不會自由寫作的人,他們除了會發現大好形勢外就再發現不了別的。他們不會自殺,他們的不會自殺不是因為找到了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隨便給他個什麼理由他也可以唱,就像鸚鵡。
再說前麵的問題——為什麼很多大作家自殺了換一種情況看看:你自由地為生存尋找理由,社會也給你這自由,怎麼樣呢結果你仍然可能找不到。這時候,困難已不源於社會問題了,而是出自人本的問題的艱深。譬如死亡與殘病,譬如愛情和人與人的不能徹底溝通,譬如對自由的渴望和人的能力的局限,譬如地球終要毀滅那麼人的百般奮鬥究竟意義何在無窮無盡地解決著矛盾又無窮無盡地產生著矛盾,這樣的生活是否過於荒誕假如一個極樂世界一個共產主義社會真能呈現,那時就沒有痛苦了嗎沒有痛苦豈不等於沒有矛盾豈不是扯謊現代人高考落第的痛苦和原始人得不到一顆漿果的痛苦,你能說誰輕誰重痛苦若為永恒,那麼請問我們招誰惹誰了一定要來受此待遇人活著是為了歡樂不是為了受罪,不是嗎如是等等,大約就是那些自殺了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