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的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胡說。它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套用,套用無罪,但元帥和詩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就像政治和藝術)。元帥麵對的是人際的戰爭,他依仗超群的智力,還要有“一代天驕”式的自信甚至狂妄,他的目的很單純——壓倒一切膽敢與他為敵的人,因此元帥的天才在於向外的征戰,而且這征戰是以另一群人的屈服為限的。一個以這樣的元帥為楷模的士兵,當然會是一個最有用的士兵。詩人呢為了強調不如說詩人的天才出於絕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樣向外界尋找過幸福天堂,但“過盡千帆皆不是”,於是詩人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他麵對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陣,他是在向外的征戰屢遭失敗之後靠內省去猜斯芬克斯的謎語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他天天都在問,人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要到哪兒去因為已經迷茫到了這種地步,他才開始寫作。他不過是一個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為靈魂尋找歸宿的流浪漢。他還有心思去想當什麼大師嗎況且什麼是大師呢他能把我們救出到天堂嗎他能給我們一個沒有苦難沒有疑慮的世界嗎他能指揮命運如同韓信的用兵嗎他能他還寫的什麼作他不能他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憑哪條算做大師呢不過絕境焉有新境不有新境何為創造他隻有永遠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總能比別人創造得更為精彩;他來不及想當大師,惡浪一直在他腦際咆哮他才最終求助於審美的力量,在藝術中實現人生。不過確實是有大師的,誰創造得更為精彩誰就是大師。有一天人們說他是大師了,他必爭辯說我不是,這絕不是人界的謙恭,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見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決的問題多得多,他為自己創造的不足所憂擾所蒙蔽,不見大師。也有大師相信自己是大師的時候,那是在偉大的孤獨中的憂憤的自信和自勵,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拚死地突圍,唱的是“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沒唱我們是大師)。你也許能成為大師也許成不了,不如走自己的路置大師於不顧。大師的席位為數極少,群起而爭當之,倒怕是大師的毀滅之路。大師是自然呈現的,像一顆流星,想不想當它近乎一句廢話。再說又怎麼當法呢遵照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結果弄出來的常是抄襲或效顰之作。要不就突破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可這下誰又知道那一定是通向大師之路呢真正的大師是鬼使神差的探險家,他喜歡看看某一處被眾人忘卻的山頂上還有什麼,他在沒有記者追蹤的黑夜裏出發,天亮時,在山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多了一具無名的屍體。隻有百分之一的機會顯現一行大師的腳印。他還可能是個不幸的落水者,獨自在狂濤裏垂死掙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葬身魚腹連一個為他送殯的人也沒有,隻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爬上一片新的大陸。還想當嗎還想當!那就不如把那句話改為:不想下地獄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盡管如此,你還得把興趣從“好詩人”轉向“下地獄”,否則你的歡樂沒有保障,因為下了地獄也未必就能寫出好詩來。
中國文壇的悲哀常在於元帥式的人際征服,作家的危機感多停留在社會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