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意的烏鴉嘴再一次發揮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作用,剛說近幾日天氣晴朗,晚間就飄起了小雪,一連下了三日不帶停的,整個洛陽城銀裝素裹,朔風吹起屋脊的碎雪,簷鈴叮叮,露出下麵斑駁的青磚與飛簷。
室內燒著紅泥小火爐,爐上燙著一壺老酒,酒氣氤氳,整個屋子裏都飄著暖洋洋的香醇。九苞百無聊賴地坐在爐邊燒山栗子,默默地瞥一眼鍾意,一言不發,幽怨至極。
鍾意卻心情不錯,將溫熱的老酒一口飲下,手裏持著一盞雨破天青色的空杯,閑倚在窗前,清朗地笑道:“微酣靜坐未能眠,風雪蕭蕭打窗紙,是不是就是這般靜謐嫻和的情景?”
樂無憂含笑看他一眼,捏著酒壺又給他杯中倒上,卻未及倒滿酒壺就見底了,搖晃了兩下,笑道:“與其在這兒享受雪景,不如好好想一想,馬上就冬節了,這小雪卻不見停的,該怎麼去祭祀。”
“阿憂難道沒聽說過隨心所欲道法自然?”鍾意搖頭晃腦,“我看這雪還得再下它幾日,九苞,要不咱今年的祭祀就不去了吧。”
“……不去就不去,”九苞悶聲道,“反正不過是活人的一個念想,對死人來說,本就沒什麼影響。”
鍾意讚賞地點頭:“雖然你從小頑皮任性惹人討厭,但這一次倒還算懂事,哎喲!”
樂無憂踢了他一腳。
鍾意看向他:“你踢我做什麼?”
樂無憂橫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自己知道。”
鍾意無奈地笑了起來,伸手打開窗子微微露了條縫,立即有寒風卷著雪粒滾進來,他猛地闔上窗子,對樂無憂道:“你長在南方,不知北地的風雪有多寒冷,九苞的故裏在城外,雖也沒遠到哪裏去,但這個天若冒雪趕路,苦寒是一則,另一則卻是萬一遇到些餓極了的野獸,就又要一番苦戰了。”
樂無憂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他所說非虛,隻得嘖了一聲,不再為難他。
卻不料到了第三日傍晚,風雪漸漸停了下來,客棧外的街道上熱鬧起來,擔心風雪再飄上幾日,家中就要斷糧了,蟄伏的人們都紛紛出門采辦,還有紅花柳綠的孩子吸溜著鼻涕,直接在積雪裏打起了雪仗。
鍾意皺起眉頭觀了觀天色,覺得依舊灰蒙蒙的,顯然不是要放晴的跡象,仿佛又有一場風雪即將到來,但冬節祭祀是大事,想了想,還是咬牙決定趁這會兒雪停,快馬加鞭地趕去城外。
常子煊一直昏迷不醒,樂其姝要留在客棧照顧他,其他幾人打點了祭祀用品,便飛馬奔出城門
。
馬蹄揚起積雪,朔風夾雜著雪粒撲在臉上,樂無憂往下拉了拉風帽,跟著鍾意一路疾馳,兩個時辰後便到了北邙山下一個小鎮。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狂風打著卷兒,刮起街角的積雪,樂無憂仰臉看向街道兩側黑黢黢的房屋,漸漸發現有點不對勁。
——太靜了,整個小鎮都未免太靜了,簡直是死一般的寂靜。
近年來戰火頻發,城外的村落裏十室九空,卻依然會有點點燈火,遠不及這個小鎮看上去陰森可怖。
“這是何處?”樂無憂疑惑地問,雪光映得小鎮恍若白晝,極目望去,夜幕下皆是精致的青磚烏瓦,黑黢黢的門窗上還有斑駁的紅漆,顯然這是一個極為富裕繁華的地方。
至少,曾經是。
“這是我的家。”九苞翻身下馬,牽著馬踏過積雪,走到一扇黑漆鉚釘的大門前,抬手撕去門上的封條。
門旁倒著一塊腐朽的牌匾,半截都埋在了積雪中,樂無憂下馬,抬掌揮去雪粒,露出牌匾上斑駁的痕跡,定睛看去,忽地渾身一震,隻見匾上金粉已經脫落,四個不甚分明的大字在雪光映照下觸目驚心——河洛山莊。
他愕然抬頭,看向九苞的背影,腦中轉得飛快——當年河洛山莊一夜滅門,幼子明月光下落不明,若他還活著,如今應該已經十七歲,九苞……
“你猜得沒錯。”鍾意牽著馬走過來,拍了拍樂無憂肩上的落雪,低聲道,“進去吧。”
三人隻是祭祀,當用不了太長時間,便將馬匹隨手拴在了門口倒下的石獅子上,拎起香燭紙錢,走到門前。
門上銅鎖已經鏽透,鍾意屈指一彈,一陣勁風擊了過去,銅鎖應聲而落,伸手推開木門,鏽澀的門軸艱難地轉動,發出一聲刺耳嘶啞的吱嘎長鳴。
一絲木柴燃燒的煙味夾在清涼的夜風中傳來。
“等等,”鍾意突然道,“裏麵仿佛有人。”
習武之人感覺敏銳,樂無憂也感應到山莊中似乎有活人走動的聲音,壓低聲音:“是不是在此處避雪的乞丐?”
“不可能,”鍾意搖頭,“自河洛山莊案發之後,附近的居民紛紛搬走,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個死鎮,不可能還有乞丐逗留的。”
“是江湖人?”
鍾意點了點頭,提起三尺水,拇指一動,一聲極輕的脆響,長劍微微出鞘:“多半是如此,我們進門時動靜不小,對方如果不聾應當也已聽到,小心應對就是。”
九苞擅長輕功,一抹綠裙仿佛飄搖的柳葉,頃刻間已翻到了屋頂上,無聲無息地沿著屋脊向前潛去。
樂無憂袖中稚凰也已經滑落到掌心,和鍾意對視一眼,兩人步履輕巧而機警地踏入山莊中。
河洛山莊的主人是江湖奇女子明岐,為討情郎歡心,在山莊種下十裏紅梅,如今梅雪盛開,伊人卻已仙逝。
兩人循著煙火氣穿過百轉千回的連廊,樂無憂低聲道:“你有沒有覺得周遭仿佛熱了一些?”
“不錯
。”鍾意衣冠勝雪,隱在一株梅樹之後,幾乎與樹底積雪融為一體,不動聲色地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透過月洞門,望向正房,門窗漆黑,不像是有人的樣子,然而庭院中的積雪上卻滿是雜亂的腳印,顯然不止有一人曾來過此處。
他抬眼看向樂無憂,隻見他一身暗紅色棉袍立在白雪之中,竟比滿樹紅梅更見清絕,忍不住輕笑起來。
笑意未濃,忽然見樂無憂做了一個手勢,指向月洞門內,鍾意順著他的指尖望去,見到連廊下的雪地中,映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抬起頭去,見到九苞蹲伏在簷角,仿佛一隻靈活的貓兒一般,與鍾意對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粒飛蝗石,倏地揚手,石子衝破夜幕,迅疾擊向廊柱的方向。
於此同時,一道淩厲劍氣襲出月洞門。
鍾意挺身上前,早已出鞘的三尺水暴起寒光迎了上去。
一聲脆響,雙劍悍然相撞,真氣飛濺,庭院之中梅雪紛飛,一聲慘叫在廊下響起:“哎喲,何方邪佞敢偷襲我?”
“是安濟?”樂無憂無語地問。
“嘖,怎麼會是這小王八蛋?”鍾意收起劍招,擰起眉頭看向對麵,訝然,“是你?你怎麼在這裏?”
月洞門下,立著謝清微長身玉立的身影,淡色的眸子比滿園落雪還要清冷,聞言漠然地反問:“你們又為何來此處?”
“我仿佛聽到了混蛋鍾意的聲音。”安濟黑著臉從廊下走了過來,雪光映天,照亮他清秀的小臉兒和額頭一個飛速鼓起的腫包。
鍾意收劍入鞘,在雪地中頑強地搖著扇子,斯文地笑道:“漱石莊一別已有七日,少盟主別來無恙?哦,你定是無恙的,豈止無恙,甚至還有點吃飽了撐得慌,雪夜苦寒,不在你爹爹的懷裏取暖,反而跑到一片死寂的荒宅中來挨凍,這般閑情逸致,令鍾某佩服。”
“你少說兩句會死嗎?”安濟絲毫沒有閑情逸致,反而腦門上的腫包隱隱作痛,讓他心情惡劣至極,惡聲惡氣道,“方才是你打的飛蝗石?”
樂無憂聽見這貨對鍾意大呼小叫就不痛快,涼涼道:“如果是他打的,你少盟主這會兒可就不是鼓個包這麼簡單了。”
安濟瞪眼:“那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