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微時常做夢,夢中有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挾一柄古劍,從樹上躍上窗台,日光明豔,他的笑容卻比日光更明豔十分。
謝清微盤膝在床上打坐,閉著眼睛淡漠地問:“你來作甚?”
少年歪頭,神采飛揚,卻不說話,隻嬉皮笑臉地看著他。
謝清微睜開眼眸,冷不丁撞入少年奪目的笑眸中,暮春芳菲落盡,唯有一枝桐花盛開如錦,一隻雀兒撲棱著停在枝上,刹那花飛如雪,落滿肩頭。
少年笑容更盛,黑發從頭頂披散而下,胸口一片血色漸漸洇染開來。
謝清微吃了一驚:“你怎麼了?”
黑色的血從眼睛流出,少年變得枯槁,直直地看向他,眼睛中沒有眼珠,兩個黑黢黢的眼洞流出黑血。
謝清微倏地飛掠過去:“誰傷了你?”
在他飛掠過去的瞬間,少年身體忽地往後飄去,陰冷的夜風中傳來牙齒咯咯撞擊的聲音,謝清微奔至窗前,隻見漆黑的大海暗潮洶湧,少年貼著海麵飛掠而走,灰布壽衣隨風抖動,仿若極惡之地一抹肮髒的蛛網。
“你問是誰傷我,你當真不知是誰傷我?謝清微,這世間除了你,還有誰能傷我至深、傷我至重?”浪聲中夾雜著細細的聲音,仿佛在淒厲地哭,又仿佛在桀桀地笑。
謝清微疾奔出去:“不要走,不要走,開陽!”
“開陽!”謝清微猛地睜開眼睛,忽覺周遭似有人聲,霍然起身,一把抓起誅邪劍擋於胸前,動作牽扯傷處,劇痛傳來,誅邪從掌心滾落,他警惕抬頭,看到月色如水,一個灰衣身影蹲在窗台,死氣沉沉的眼睛猶如兩個黑洞,直直地看向自己。
刹那間,慘烈的夢境湧上心頭,窒息、悔恨、情動、驚怯、劇慟……無數種情愫,說不清,道不明,想不透,割不斷,仿佛窗外黑色的潮水,鋪天蓋地,洶湧而來,頃刻間將他淹沒下去。
一口濃血噴出,謝清微一把按住床榻,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抬眼,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蒼白如鬼。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鬼影:“你來作甚?”
鬼梟張了張口,嗓中傳來僵硬木訥的聲音,仿佛太久不說話,已不會說話了一般,答非所問道:“你……是何人?”
“我……”謝清微嘴唇顫了顫,低聲道,“我……是負罪之人。”
“什麼罪?”
“輕信奸人,錯殺忠良。”
鬼梟反應遲緩,困惑地思索了半晌,慢慢搖了搖頭:“可我……為何……不願你死?”
謝清微慘痛地閉上眼睛,兩行清淚從眼角滑下。
大船靠岸以後,安濟和等在岸上的天下盟心腹彙合,快馬趕回洛陽,常子煊也決定獨自一人回長安去整肅明日閣殘部,鍾意等人將繼續南下金陵。
樂無憂坐在馬車上,兩腿耷拉在車下搖晃著,嘴裏叼一根草,漫不經心地問:“謝道長下麵有什麼打算?”
“清明將至,我當與你們一道去天闕山,赴你我之約。”
“你是罪該萬死,”樂無憂呸地一聲吐出去草根,淡淡道,“那你隻是一把殺人的劍而已,如今握劍之人已經伏誅,我也不想再多牽連。”
謝清微平靜道:“可我卻不能無視那些無辜死在我劍下的人。”
“那你便贖罪吧。”
“什麼?”
樂無憂抬眼,看到樂其姝點住鬼梟的大**,將他一把甩到肩上,扛著往馬車邊走來。
目光移向謝清微:“原來這貨就是我兄弟,我一直以為他死了,既然沒死,那難保不會有恢複神智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等他變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心愛之人已經自裁。”
謝清微眼眸微閃,恍惚地看著鬼梟的身影,清冷眸子中起了波瀾。
樂無憂繼續道:“死是最容易的事,心懷愧疚的活著才最難熬,你殺了那麼多無辜之人,如今真相大白,想必心中也煎熬得很吧?”
“日夜寢食難安。”
“你偏聽偏信,連摯愛都能下手,此等心腸,以死謝罪太便宜你了,”樂無憂盯著他的眼睛,看見裏麵鋪天蓋地的悔恨,輕輕歎一口氣,惡狠狠道,“我希望你一直活著,活在我兄弟的身邊,陪伴他,照顧他,不管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你都必須不離不棄。”
“阿憂,”鍾意走過來,輕聲道,“你怎能罔顧別人意願?謝道長一心求死,你卻強迫他活著,這不是折磨人嗎?”
“不,”謝清微喃喃道,“曾經的我,沒有牽掛,不懼生死,可是現在我有了,我想活著,我想陪著他……”
回到金陵已經是十日之後,重建風滿樓是個曠日持久的工程,樂無憂看了兩頁圖紙已經兩眼發黑,恨不得蓋上一排粗製濫造的窩棚就那麼住著算了,幸虧還有鍾意,不厭其煩地帶著工人測量、繪製、監工……一座清雅寫意的高樓漸漸現出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