鼇拜與班布爾善四目對視了一會兒,鼇拜斟了一大觥“玉壺春”,遞到胡宮山手中,笑道:“好,有國士之風!瞧你不出,倒失敬了!”胡宮山滿不在乎地接了酒一飲而盡,笑道:“鼇中堂便沒有這等小家子氣!”說著信手將吃剩下的骨頭向地下一拋,鼇拜留心看時,竟牢牢嵌進青磚地的四角縫間,擠得四塊磚稍稍離位。鼇拜不禁心下駭然,笑道:“先生內外功雙修,實在可佩得很。”班布爾善也湊過來道:“胡先生,我們是老相識了吧!”說著,也來敬他一杯,胡宮山來者不拒,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胡先生,”鼇拜看他酒過三杯,才開口問道,“不是我信不過你,舍弟穆裏瑪並非等閑之輩,帶兵千人圍一小店,怎麼就能失手被擒?”
“此一時彼一時,剿‘賊’反被賊剿的事自古有多少!”胡宮山拉起台布,擦了嘴邊和手上的油垢,從懷中取出從戈什哈身上搜來的那封信遞了過去,仍徑自夾起桌上佳肴饒有興味地大吃特吃,嘴裏不住地哼道:“熊掌與魚兼而得之,餘之福也。”說著便瞧瞧葛褚哈。葛褚哈瞧不得這等模樣的人,氣咻咻地別轉了臉。
這邊鼇拜就著燭光看那封信,臉色愈來愈嚴峻。班布爾善也踱過來,仔細看時,的確是訥謨親筆所書。信上說有一位武功極強的老者已被亂箭射死,三叔穆裏瑪身陷敵手,卻不曾提到“老三”是否也被圍在其中。
“胡先生,”班布爾善目光閃爍,“池心島上據你看都圍了些什麼人?”
胡宮山一邊吃,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常到山沽店去,幾個人我都熟,店主何老板,還有幾個夥計,都是極本分的,你們要剿的‘賊’隻怕是不在網中。”
鼇拜道:“那他們為何不殺我弟穆裏瑪?”這的確是點睛之語。說這話時,鼇拜目中凶光四射。他認為,康熙若不在島上,眾人極有可能殺掉穆裏瑪奪路突圍。現在他們既不逃,又不殺人,就是個大大的疑點,不問清這一點,便不能下決斷。
“穆大人值錢唄!”胡宮山滿嘴油膩,抬頭看著鼇拜道,“想拿他換大人的掌上明珠。”
又是一語驚人,周圍頓時是死一般寂靜。濟世陰沉著臉說道:“先生真是無所不知,敢問你是什麼人,又是誰派你來的?”
“老三手下的小魏子請我來此幫辦這件事!”胡宮山毫不躊躇,昂聲答道。
“老三!”鼇拜急問,“哪個老三?”
“中堂這就明知故問了。”胡宮山悠然笑道,“‘老三’就是老大老二的弟弟,大門外頭還有個‘老四’——他不願進來,在那等著呢——隻許中堂和諸位大人整日價叫,老胡便叫一聲兒又何妨?小魏子你們都熟,就不必多說了吧?”
一聽這話,幾個人麵麵相覷,不知怎麼對答。葛褚哈忍不住一個箭步躥上來,揪住胡宮山的衣領厲聲問道:“你從什麼地方知道這些,你是誰?”
胡宮山哪裏將他放在眼裏!順手在他左腿彎的穴道上捏了一把,葛褚哈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胡宮山忙雙手攙扶道:“啊喲!大人為問這麼一句話行此大禮,可不敢當!不才胡宮山,太醫院一個六品供奉,哪能經受得起。”便在背上輕拍一掌解了穴道。濟世見葛褚哈雙眼流淚,吃驚之餘又覺好笑,忙裝作咳痰掩飾了過去。葛褚哈滿麵羞慚,一跺腳便轉身出去了。
班布爾善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遂笑道:“依先生之見,這事該怎樣了局?”
“您是聰明人,豈不聞‘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明珠交我,還你一個穆大人。”
“明珠死了。”班布爾善臉色一變,冷冷說道。
“那穆大人也活不了。”胡宮山站起身來打一個嗬欠,說道,“也好,郝老四還在外頭等著,我該去了。”
“哪裏哪裏!”班布爾善連忙阻住,“和先生取笑嘛,拿一個明珠換回穆大人,豈有不肯之理?”
“我素知鼇中堂、班大人絕世聰明,哪能做出‘明珠死了’這等笨事呢?”胡宮山又穩穩坐下,“咱們與其在這兒使心眼兒,繞圈子,讓穆大人在那兒受罪,不如爽快點議個辦法為是。”
“明珠交你,我卻不能放心,怎麼辦呐?”鼇拜想了半天,終於開口了。
胡宮山嗬嗬大笑,其聲音磔磔如梟鳥夜鳴,屋中人無不聽得汗毛悚然。“久聞鼇中堂是治世能臣,亂世奸雄,果不其然!”他笑聲陡止,“即請中堂選一能將押送明珠,老胡在前,他們在後。如有變故,便一刀殺去,有何難為?”班布爾善和鼇拜交換了一下眼色。鼇拜一眨眼,算是首肯了。
正在這時,花廳中門“嘭”地一響,忽然大開。葛褚哈帶著十幾個戈什哈,刀槍明亮,滿麵凶氣地立在當門,雙手在胸前一拱道:“胡先生本領高強,請賜教幾招再去,沒有先生,照樣能換回穆大人來!”事出意外,滿廳人頓時呆住。
胡宮山也是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伍員曾經吹簫乞於吳市,韓信也不免受胯下之辱,你又何必為方才一跪而耿耿於懷呢?”他雙手抄於背,邁著方步悠然自得地踱著,腳下的青磚一塊一塊地紛紛斷裂。
鼇拜知道,葛褚哈決非他的對手,就是大家一齊攻上,也未必能留得住他,不如賣個順水人情,遂斷喝一聲:“放肆!胡先生乃是我的客人,退下!”
班布爾善覺得葛褚哈麵子上太難堪,將眼一轉有了主意,忙笑道:“葛兄,何必計較此一時的得失,就由你和這幾個人帶著明珠去辦吧!”
“著!”胡宮山朝鼇拜一笑,“班大人這話中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葛大人要三思!”鼇拜將手一揮道:“就這麼辦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接著就發生了前麵講過的池心島換人的故事兒。池心島葛褚哈下令亂箭齊射胡宮山,也並非故意違約背信,因他不是“君子”,等不得“十年”;也實在不是韓信,咽不下在鼇拜府中受的這口窩囊氣。
魏東亭一幹人直到二更盡才算草草將山沽店的後事料理清楚。
穆裏瑪兵退之後,他們便趕忙著手打撈起史龍彪的遺骸——除了臉上,渾身已無半點好肉,雙手仍緊攥著一把箭,看得出在水中他還支持過一陣……穆子煦默默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從他身上拔出一支又一支箭,伍次友似乎周身失去了知覺,和眾人呆站在一旁傻看。
史龍彪麵色坦然地仰臥在池邊條石上一動不動,人們這才意識到他是再也醒不過來了。穆子煦帶著強驢子和郝老四一齊跪下,行辭師之禮,何桂柱“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淚珠刷刷地滾落下來。這一聲哭得強驢子如夢初醒,哭著叫道:“師傅,怨我呀!我要過來接應一步,你怎麼會……”穆子煦、郝老四心裏十分淒楚,也都撲身叩頭痛哭。明珠重傷未愈,躺在擔架上無聲垂淚。魏東亭想起從西河沿初遇以來這幾年相處的情景,也是淚流滿麵。伍次友噙著淚對死者長跪叩頭道:“老叔,您……您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說著也掩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