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說“龍兒”今日回城,二人一同出遊,順便迎接老太太,伍次友倒也不甚在意。待到正陽門外,轎子竟向北去,伍次友才覺很奇怪,忙用腳蹬轎叫道:“停下!”
轎夫們互相望了一眼,見索額圖微笑著一直走,便也沒敢停下。伍次友驚異之下,又坐回去,不住張望窗外景致,心裏七上八下,摸不透要把自己帶往何處。
抬至午門外,便聽到有人喝道:“此處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索額圖猶未及答,便見從午門裏頭飛跑出一個人來,大聲問道:“是伍先生的轎麼?”伍次友隻覺得眼前一亮:來人是明珠!
索額圖慢慢下了馬,把韁繩遞給從人,笑道:“是伍先生的轎。”明珠便轉臉吩咐攔轎那人:“奉皇上聖諭,在紫禁城內,伍先生可以乘轎!”
“進去吧!”那人手一擺,校尉們閃出一條路來,小轎又複緩緩而進。這幾個轎夫也是頭一回進大內,見裏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象威嚴,一個個戰戰兢兢地拿捏著走路。轎裏的伍次友哪裏還說得出話,呆愣愣地坐著。
高大寬闊的太和殿前,跪著大大小小的帶翎的官員,他們吃驚地看著這乘市井常用的青布小轎,弄不清怎麼會有資格抬到這裏來。更使他們驚異的是,當今天子第一寵臣索額圖,竟在轎前畢恭畢敬地引導,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小轎抬至太和殿階下,終於停了。索額圖掀起轎簾,輕聲呼道:“伍先生!”便伸手將如醉如迷、暈頭轉向的伍次友扶了出來。早見大內侍衛穆子煦穿著黃馬褂,氣宇軒昂地沿著漢白玉護欄,從階上走下,站在伍次友對麵朗聲宣道:“著伍次友進保和殿覲見,欽此!”說完,滿麵笑容請安道,“伍先生好,您大喜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伍次友看看索額圖,又瞧瞧穆子煦。待尋明珠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去。眼前這二人又是熟識,又是麵生,又像是真,又似是夢——“你們說明白點!”
穆子煦笑道:“上去您就知道了。”說著,便與索額圖一邊一個扯了伍次友的胳臂拾級而上。伍次友隻覺得耳鳴腿軟,一步一跌,邊走邊呐呐而語:“我不明白,不明白……”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傻乎乎地跟著二人進了保和殿。由索額圖領著,亦步亦趨地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待他微微抬頭一看,不禁全身僵住,那金碧輝煌的保和殿中間,雕龍塗金的禦座上巍然高坐的,正是他數年來朝夕教誨、相敬相親的學生。如今他已“變”成了當今的皇上,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兩旁雁行有序地排著貝勒貝子和部院九卿,滿殿中肅然侍立的總有數十人,一點聲響也沒有。挨康熙身邊侍立的明珠、穆子煦、強驢子、郝老四自然都是熟人。傑書和熊賜履也都依稀麵熟,刹那間,伍次友清醒過來。他剛要叫道:“龍——”馬上改口為:“龍主萬歲!”他深深叩下頭去。
看著平日揮灑自如、倜儻風流的伍次友,如今像個癡人一樣由人擺布,康熙先是一種驕傲的滿足,待伍次友一個“龍兒”改口為“龍主萬歲”時,他又突生一種孤漠悲涼之感:“師友之緣盡矣!”又微歎一口氣說道:“伍先生。”
跪在一旁的索額圖忙暗推伍次友叫他答應,伍次友糊裏糊塗將頭在地下一碰,算是答禮。
“數年教習,朕受益匪淺。”康熙自疚道,“數年來先生不知其中情由,蓋因朕欲求真學,須經磨煉之故。朕不得已而為之,萬望先生體諒。”
“欲求真學,須經磨煉”,是伍次友講《孟子》時說的話。此時由康熙親口再點出來,真有醍醐灌頂的功效。伍次友至此大悟,許多不明之事,一下子豁然洞開,忙連連叩頭道:“臣以布衣褻瀆君主,妄言時政,謬解經義,罪不容逭!”
“卿有功於朕,何罪之有!”康熙笑道,“若讓先生知道其中緣由,朕將不能聽聆先生金石之言。”
伍次友聽到這裏,隻是叩頭不答。
“伍先生,朕與汝君臣之義雖定,但師生之誼永存,朕特許先生呼朕為‘龍兒’!”說到這裏,康熙忽然顯得激動起來,“來!將先生當年那份策卷取來!”
明珠聽得這一聲,忙向太監手中取過一卷文書呈上。康熙將卷紙展開,微笑著又看一眼,然後交與傑書,說道:“這是三年前伍先生應試的策卷《論圈地亂國》。文筆雄勁,氣勢磅礴,陳述治國要略,精深之至,實為不可多得之佳作。可傳閱。”
傑書把策卷雖拿在手裏,耳裏聽著康熙大篇的讚許之詞,哪有心思去細看,隻略略瀏覽一遍,便遞與旁邊的科爾沁王。科爾沁王閱後,依次傳給碩恭王、懿王、泰王和一群貝勒、貝子。待傳到遏必隆手中時,卷子的邊緣已被一隻隻汗手捏濕了。
遏必隆跪著接過卷子。這份卷子他久聞其名,對由此而引起的故事也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對這篇文章卻一度無緣拜讀。今日到手,他倒想仔細閱讀一遍。一邊看,一邊感到慚愧,額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將卷子再向下首傳去時,便俯伏在地,歎息一聲,高聲道:“文章直陳時弊、論述亂政之根由的確是精辟得很!伍先生真不愧為國家棟梁之才!”
聽到諸臣的一片讚揚聲,康熙不免得意,竟起身在禦座前一邊踱步,一邊笑著:“伍先生,記得悅朋店首次相聚,先生煮酒論功名,使朕得益匪淺,如今想起來仍覺得十分有趣。”
伍次友想到自己那次大談功名的事,頓時汗流浹背,隻是叩頭,一聲兒不吭。
“明珠,”康熙看時辰不早,便道,“伍先生不宜再住索額圖府。你還陪伍先生回原先悅朋店候旨。諸卿可以跪安了。”
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山呼,康熙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