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賜履雙手接過朱批諭旨,欠著身子坐了,慢慢細讀。他也覺得文辭欠雅,不過平心而論,一個十五歲的人能寫出這樣詔書,也實在難得。趕忙說:“萬歲聖學又大進了!這樣處置,不但朝臣賓服,就是先帝爺在天之靈也是歡喜的!”
“朕無意聽這些個。”康熙冷冷說道,“你再斟酌,可有什麼添減的沒有了?”
熊賜履沉吟片刻,說道:“若論處置這事,話也就說盡了,如能再加幾句撫慰百官的話就更好了。”
“好!”康熙覺得確應如此,心緒稍微好了一點,“你寫來朕看!”
熊賜履領了旨,退至殿角一個案前,現成的筆墨,略一思索,便順著康熙的口氣在後邊加了幾句。康熙接過看時,上麵寫的是:
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依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依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寬免。自後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期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至意!
看過之後甚覺滿意,笑著點頭道:“就如此,叫上書房謄清明發吧!”
熊賜履方欲退下,康熙忽然叫住了他:“你下去見索額圖,就說朕已決意納蘇麻喇姑為妃,叫他早些自尋太皇太後辭婚,休生妄想!”
聽康熙說要“納姑為妃”,熊賜履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忙跪下道:“恕奴才耳背,請將聖諭再宣一遍,奴才好遵旨承辦!”
瞧他吃驚的模樣,康熙不覺好笑,大聲道:“朕已決意納蘇姑為妃,你告訴索額圖就成了!”
“萬歲爺!”熊賜履頓時急了。他是程朱門生,侄兒“納姑為妃”不要說聽見,連想一想都是罪過!熊賜履“呼通”一聲跪下叩頭砰砰有聲,“姑乃尊長,倫理有序,萬不可亂,此舉有礙聖德,奴才冒死進諫,請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見他誤會很深,又搬出了聖人的言語,忽然想開他一個玩笑,便板了臉道:“伍先生和你學問也不低什麼!朕就沒見他整日擺道學麵孔。普天之下格不透的事物多著呢!她既非生朕之人,又非朕生之人,為什麼便不能納為妃子?這個是朕的家事,你免議吧!”
熊賜履與伍次友學術雖相抵,平時私交卻不壞,聽得康熙說了這個話,又見康熙動了無名之火,便生出疑忌之心,此時又不好說什麼,隻叩著頭呐呐而語:“奴才不敢奉詔!”
“誰要你奉什麼詔?”康熙裝作發怒道,“朕要索額圖奉詔!你去傳一句話就是,也不必沸沸揚揚地鬧得都知道了!”說罷一揮手道:“跪安吧!”熊賜履隻好叩頭謝出。
經過這一場鬧劇,康熙心情鬆快了一點兒,便轉向廂閣來尋蘇麻喇姑。雖說是打趣索額圖,此時他倒有一個新的想法——蘇麻喇姑給不了伍次友,更不給索額圖,朕便自要了,又有什麼不好?
一腳跨進西閣,康熙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麻喇姑已經剪去一頭青絲。她沐浴方出,赤條條一絲不掛地正在換一身緇衣!
“你——”
“我……”蘇麻喇姑此時見他進來,並無羞臊之色,一邊徐徐著衣,一邊慘然笑道:“奴才自今已是方外之人,何懼之有!”
“曼姑,婉娘!”康熙痛叫一聲,“你不能這樣,做朕的妃子不好麼?朕也……也是喜歡你的!”
蘇麻喇姑穿好釋裝,眼睛呆望著牆上的條幅:“霞乃雲魂魄,蜂是花精神”——這還是當年在索府蘇麻喇姑以婢女身份出來考較伍次友後,伍次友贈寫的對聯。如今事過境遷,真正隻留下魂魄精神而已。想想人生有何意趣?蘇麻喇姑見康熙傷心,背過臉去一字一句地說道:“奴才前生有罪,本世又複造下重孽,願長伴於青燈古佛之前,祈禱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餘生,以修來世。——求主子得便將這個話傳給那個癡情人吧!”
康熙見她如此,知道勸也無益,拭淚道:“婉娘出世之誌已堅,朕便成全你。我這就去見老佛爺,你就在宮中修行吧!”
隔了三天,熊賜履隻帶了個小仆僮,穿了一件布袍,來到索府“傳旨”。他對這一差使覺得很為難,索額圖現今十分尊貴,馬上便要成為皇貴妃的叔叔,傳這樣的聖旨,等於是前來種禍,將來能收獲什麼呢?可是道學家有道學家的狡猾,他以布衣簡從和私交的身份來訪,隻要委婉地將康熙的意思透露給他,就行了。
其時正是六月天,炎暑蒸人,知了唧唧,一絲兒風沒得。索府門上幾個家丁坐在長條凳上喝茶打扇、擺龍門陣消夏。見熊賜履走來,都忙起身施禮請安,道,“老爺來的正是時候兒,魏爺、吳爺都在裏頭呢!”熊賜履笑著點頭道:“我這便去攪他們一場!”一邊阻止門上人通報,將小奚僮留在門上玩耍,一邊搖著扇子走了進去。
他轉過後堂,折向西院花園。在水亭上,索額圖、魏東亭和鐵丐三個人正坐著吃瓜喝冰水,談得高興,都沒有瞧見熊賜履來。熊賜履見柳樹下的石凳幹淨涼爽,池中金魚如遊足下,便在石凳上坐下觀魚。微風從水麵上送來,三人在亭上說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