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伍次友意氣還山 魏東亭深宮訪尼(3 / 3)

這番話更是情摯意真、溫馨入心。漫說魏東亭感動得涕淚俱下,明珠和狼瞫二人也深感康熙聖心仁厚,各自沉默不語。但聽康熙繼續侃侃言道:“朕經此非常之變,愈信天有定數。我大清江山得天佑,得民助,方才轉危為安。自今而後,無論再經曆什麼風險朕都不再懼怕了!”說到此處,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人力畢竟有限,天命不可違。就以伍先生和蘇麻喇姑的事來說,朕貴為天子,竟也勉強不得,豈不可歎!”

“婉娘之事雖不能挽回,”明珠忙道,“伍次友歸隱與否仍由皇上聖裁。伍先生資質,奴才以為是人間少有的,求聖上多加留意!”狼瞫也道:“奴才人微言輕,本不該多口,但據奴才朝夕侍君,聽大臣們所言,無不對伍先生交口讚譽,不知聖上為何允他掛冠還山?”

“你們哪裏知道伍先生!”康熙將手在幾上輕按一下,顯然是掩飾內心的激動不安。“他與滿朝文武所學皆不相合。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世,眾必非之。眼下眾人說他好,是打朕的順風旗,其實早已有人忌他才高,恨得牙癢癢的了!以伍先生的耿介,如不曆練世情,將來落進猾臣圈套,是料得定的事,到彼時朕將何以處之,又何以自處?這是一。其二,伍先生乃當代才子,名揚大江南北,若將他放置於江湖之上,交遊於漢人儒士之中,這身份、這作為,誰也頂替不了!此所謂天子可得而為友、不可得而為臣之理!與朕做個布衣之交也甚有意趣。東亭,你可將朕這番話轉告與他,望他念我多年的師生情誼,身歸心不歸。凡有奏請彈劾之事可一如既往,各有司衙門不得借故擅自阻攔!”

“喳!”魏東亭趕忙應道,心裏也琢磨不出是澀是苦還是甜,隻囫圇吞棗兒咽下,“主子爺對伍先生這番深情,奴才等亦感佩終生!”

康熙長篇大論談到此時,也覺疲累,便道:“你們跪安吧!小魏子還可至鍾粹宮去瞧瞧蘇麻喇姑,你們一起相處七年,與明珠他們不同。”明珠原本最怕見蘇麻喇姑;聽得康熙如此一說,他自然也就不必去了,反正合他的心意。

魏東亭領旨出來,冒著烈日來到鍾粹宮見蘇麻喇姑,冷宮裏幾個白發蒼蒼的宮女告訴他:“慧真大師去和太皇太後參禪了。魏爺要麼先回去,如有話可留給我們傳;要麼就在這兒等一會兒,用過午餐是必定回來的。”

魏東亭這才知道,蘇麻喇姑剃度後,改用法名“慧真”。他還聯想到《會真記》中鶯鶯的結局,她取此法名,極可能取此諧音,心下愈覺淒楚,當下便道:“我奉聖旨而來,豈可不遇而歸?你們隻管方便,我隻在這裏坐等。”說罷,便在殿前青石階上坐下。

魏東亭坐在小佛殿前,但聞禦花園那邊風動竹木,蟬鳴幽幽,不禁心馳神移。他默思著康熙方才的話,想起與伍次友在西河沿初次見麵的情景以及悅朋店扶乩煮酒論功名的往事,又忽憶到與郝老四當日的情分。想到此,愈覺萬念俱灰,他下定決心請求皇上允許他棄武從文。如能像伍先生那樣伴清風,對明月,揮狼毫,長嘯吟誦,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正神思恍惚間,聽得宮女報說:“慧真大師法駕回來了!”

魏東亭忙抬頭看時,隻見蘇麻喇姑一身釋裝;緇衣皓腕,麵如嚴霜,緩緩走了進來,不禁一怔。那蘇麻喇姑見是魏東亭,隻雙手合十,冷冷問道:“居士,你從何而來?”

魏東亭方欲笑答,忽又想到自己心事,忙收斂笑容,合十回禮道:“方從聖上跟前來,奉諭探望大師。”

蘇麻喇姑也不答話,徑自走了進去。魏東亭不得要領,隻好跟著進來。見蘇麻喇姑已經打坐在佛前的蒲團上,便也隨便坐下,說道:“在下代伍先生向大師致候,伍先生不日即將南歸,他日能否入京,事在兩可之間。大師有何不了心願,在下盡可代轉。”

“他也算是一位識時務的人,對世事比居士看得透徹。”蘇麻喇姑麵色微微一紅,“居士是名利場中人,自不曉人應是‘從來處來,向去處去’。”片刻,蘇麻喇姑又道,“依貧尼看來,你們這一群人中,要算明珠聰明過人,望你們好自為之吧!”說罷,輕敲木魚,瞑目喃喃吟誦。

“從來處來,向去處去”是一句佛家禪語。聽了蘇麻喇姑這番話,魏東亭暗自慚愧:自己怎就沒想到呢?他原有很多話要告訴蘇麻喇姑,也很想問一問蘇麻喇姑有什麼心事,能直直白白地講出來,也好轉告伍先生,誰知蘇麻喇姑竟似要一刀斬盡塵緣,不再理會他。他便笑道:“大隱於朝,已由大師選擇去了;小隱於野,由伍先生占了;我隻好中隱於市吧。過幾日我再來攪擾大師!”說著便稽首而退。蘇麻喇姑也不起身相送,那木魚聲仍“嘟嘟”不停,隻是忽地變得又高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