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正是金秋九月。黃花地,碧雲天,永定河一灣錦帶潺潺東去,襯著燕山淡染,雲薄浮動。秋風一過,垂楊柳上的黃葉,片片飄落,落在枯黃的衰草上,蜷縮著索索發抖,更顯得天地肅殺,離情別緒悠長。
宴飲移時,伍次友起身道:“不佞自順治十七年入京,妄求功名,已有八年有餘。必不欲自矜風流,標高離俗,但人生起落的況味,既已嚐盡,又逢聖主遭際拔識,此一生已不為虛度了!我本湖海人,還向湖海去,何憾之有?”說著,目視熊賜履道,“君之道德文章,令人敬仰,必能去虛務實,佐聖君治國安民,奠我華夏萬世之基業。此乃我等讀書人希冀於君者!”
熊賜履是理學名家,對伍次友這樣的“雜攬”向來頭疼,但今日送別,見伍次友神色如此莊重,情摯意切,雖是語中有所規戒,卻也是正論,平日所存的那點芥蒂,也不禁掃除淨盡。見伍次友衝著自己說話,忙躬身答道:“伍先生的雄才大略,深得聖主讚賞,今日還山,正為來日大展宏圖,君不必自棄,一路要多多保重!”
“我哪來的宏圖?”伍次友笑道,“他日或與諸位車笠相逢,如不見棄,心願足矣。足下或駕臨江南,我與你更酌論道,再作幾番切磋!”這是說康熙在索府讀書時,有時帶了熊賜履布衣相從,見麵時常作辯論,還未有結局的意思。熊賜履不禁微笑道:“好,一言為定!”
索額圖到河邊折了一條柳枝,返回身道:“話雖如此,明珠不用多久便能回來,不知何日才能重見先生!”伍次友笑道:“索大人終不能脫兒女情長!”說著接了柳枝,沉思道,“我想楊柳雖好,總歸要隨風漂泊,倒不如竹。君贈我柳,我還君竹詩一首。這是關聖帝所寫,雲:
下謝東君意,
丹青獨立名。
莫嫌孤葉淡,
終久不凋零!”
魏東亭在旁聽著,更覺心裏萬般淒楚,忙笑道:“我們這是暫別,這些話和這些詩都太淒涼了些。先生遇有便人,可常捎信來,如有急需,也可由驛道傳送,魚雁往來還是方便的。”說著,又捧上酒來獻給二人。穆子煦、強驢子也都上前執手互道珍重。眾人這才拱手灑淚而別。明珠便令:“牽馬來!”
兩邊三十餘名隨從聽得欽差大臣下令起程,雷轟般“喳”的一聲排開鹵簿儀仗。明珠扶伍次友上了馬,自己也翻身上了坐騎,三聲炮響大隊人馬開始躦行。魏東亭等人一直等到望不見他們背影,才各自回城。
明珠在馬上回首,望了一眼愈去愈遠的東直門,在荒郊外遠眺危樓高聳,也勾引起自己的心事。自己當初就是從這裏進北京的,孤身一人畸零飄落,舉目無親,衣食無著,那是怎樣的慘景!今日又從這門裏出來,已是代天子出巡的煌煌欽差。青鬃馬配著九蟒五爪的獬豸神羊補服,藍寶石起花珊瑚的頂子後麵,挺直地拖著一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真有“冠飄孔翠天風細”的氣概!“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該如此,我還要紮紮實實替百姓做幾件好事,流芳百世也不是什麼難事!”明珠想著回過頭來,將鞭一揚,剛想說“未必春風才得意,乘著秋景走路也會令人豪興勃發”,卻見伍次友麵色沉鬱,便咽了回去。
伍次友已有些察覺。他微微一笑道:“麥收八十三場雨,京畿退了圈田,老百姓有心種地,前幾日的雨倒是好得很。”
明珠皺眉道:“大哥說的是。隻是百姓似還有疑懼之心。咱們已走過有三十幾裏了吧?一路上秋耕的人並不很多。”
“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人,不獨直隸如此,就連我們家鄉也是一樣。”伍次友略頓一下又歎道,“打了多少年的仗,再加圈地又夾纏不清,如今已是哀鴻遍野,極目荒涼,民生待蘇啊!”
一個是“秋風得意”,一個是“極目荒涼”。一樣景物,二人心境不同,感受也就各異。明珠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刻意識到這一點,覺得自己應該適應伍次友的情緒,忙笑道:“大哥總以民生為念,小弟欽佩之至。小弟此行,當效法大哥為人,做一些於民有益的事。”
“我算什麼以民生為念?”伍次友笑道,“那是龍兒的事。不過你這點願心倒是有益於百姓的,愚兄便瞧著你的!據我看,如不打仗,五年便可恢複元氣,再打起來就難說了。”
“仗是再打不得了。”明珠接著道,“再打,百姓、朝廷都受不了。”
“這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皇上,要看吳三桂怎麼想。”伍次友道,“不過老百姓不願再開戰,這確是實情。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吳三桂敢冒這個大不韙,似是死路一條。他這人狂而無能。去年初遊白雲觀,見到他的題字,我就說他‘不度德,不量力’,下場不會比鼇拜好。”明珠聽了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