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姓人家就是布行經紀,每年來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有媳婦。照爹爹說起來,雖不同府同縣,卻同是湖廣一剩古語道得好:‘親不親,故鄉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緣法。孩兒看見同輩之人個個都有父母,偏我沒福,隻覺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兒子,又怕人不相諒,說我貪謀他的家產,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殊不知有我這個身子,哪一處趁不得錢來?七八歲上失了父母,也還活到如今不曾餓死,豈肯借出繼為名貪圖別個的財利?如今遇著爹爹,恰好是沒家沒產的人,這句話頭料想沒人說得,所以一見傾心,成了這樁好事。孩兒自幼喪親,不曾有人教誨,全望爹爹耳提麵命,教導孩兒做個好人,也不在半路相逢,結了這場大義。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沒有父子二人各為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賜與孩兒,再取一個名字,以後才好稱呼。”小樓聽到此處,知道是個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還怕他有始無終,過到後來漸有厭倦之意,還要留心試驗他。因以前所說的不是真話,沒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隻得權詞以應,說:“我出銀子買你,就該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銀子買我,如何不從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來?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樓’就是了。”姚繼雖然得了父親,也不忍自負其本,就引一句古語做個話頭,叫做“恭敬不如從命”。
自此以後,父子二人親愛不過,隨小樓喜吃之物,沒有一件不買來供奉他。小樓又故意作嬌,好的隻說不好,要他買上幾次,換上幾遭,方才肯吃。姚繼隨他拿捏,並不厭煩。過上半月有餘,小樓還要裝起病來,看他怎生服侍,直到萬無一失的時候,方才吐露真情。
誰想變出非常,忽然得了亂信,說元兵攻進燕關,勢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聞得三楚兩粵盜賊蜂起,沒有一處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樓聽得此信,魂不附體,這場假病哪裏還裝得出來?隻得把姚繼喚到麵前,問他:“收布的資本共有幾何?放在人頭上的可還取計得起?”姚繼道:“本錢共有三百餘金,收起之貨不及一半,其餘都放在莊頭。如今有了亂信,哪裏還收得起?隻好把現在的貨物裝載還鄉,過了這番大亂,到太平之世再來取討。隻是還鄉的路費也吃得許多,如今措置不出,卻怎麼好?”小樓道:“盤費盡有,不消你慮得。隻是這樣亂世,空身行走還怕遇了亂兵,如何帶得貨物?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與行家,叫他寫個收票,等太平之後一總來齲我和你輕身逃難,奔回故鄉,才是個萬全之策。”姚繼道:“爹爹是賣身的人,哪裏還有銀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兒起先還是孤身,不論有錢沒錢,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兩人過活,就是一分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什麼營生?難道孩兒熬餓,也叫爹爹熬餓不成?”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嗬!不知你前世與我有什麼緣法,就發出這片真情?老實對你講罷,我不是真正窮漢,也不是真個賣身。隻因年老無兒,要立個有情有義的後代,所以裝成這個圈套,要試人情義出來的。不想天緣湊巧,果然遇著你這個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終身之事付托與你了。不是爹爹誇口說,我這份家私也還夠你受用。你買我的身價隻去得十兩,如今還你一本千利,從今以後,你是個萬金的財主了。這三百兩客本,就丟了不取,也隻算得氈上之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財主。”姚繼聽到此處,也不覺淚下起來。當晚就查點貨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艙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們看了,隻說父子兩個同到家中就完了這樁故事,哪裏知道,一天詫異才做動頭,半路之中又有悲歡離合,不是一口氣說得來的。暫結此回,下文另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