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亂兵拿來稱準數目,喝定價錢,就架起天平來兌銀子。還喜得斤兩不多,價錢也容易出手。姚繼兌足之後,等不得擡到舟中,就在賣主麵前要見個明白。及至解開袋結,還不曾張口,就有一陣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
姚繼思量道:“麵白如此,則其少艾可知,這幾兩銀子被我用著了。”連忙揭開叉口,把那婦人仔細一看,就不覺高興大掃,連聲叫起屈來。原來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麵容,倒是頭發!
此女霜鬢皤然,麵上鄃紋森起,是個五十向外六十向內的老婦。
亂兵見他叫屈,就高聲嗬叱起來,說:“你自家時運不濟,揀著老的,就叫屈也無用,還不領了快走!”說過這一句,又拔出刀來,趕他上路。
姚繼無可奈何,隻得抱出婦人離了布袋,領她同走到舟中,又把渾身上下仔細一看,隻見她年紀雖老,相貌盡有可觀,不是個低微下賤之輩,不覺把一團欲火變作滿肚的慈心,不但不懊侮,倒有些得意起來,說:“我前日去十兩銀子買著一個父親,得了許多好處;今日又去幾兩銀子買著這件寶貨,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處出來?況且既已恤孤,自當憐寡,我們這兩男一女都是無告的窮民,索性把鰥寡孤獨之人合來聚在一處,有什麼不好?況且我此番去見父親,正沒有一件出手貨,何不就將此婦當了人事送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嚐不可。雖有母親在堂,料想高年之人無醋可吃,再添幾個也無妨。”立定主意,就對那老婦道:“我此番買人,原要買個妻子,不想得了你來。
看你這樣年紀,盡可以生得我出,我原是個無母之人,如今的意思,要把你認做母親,不知你肯不肯?”老婦聽了這句話,就吃驚打怪起來,連忙回複道:“我見官人這樣少年,買著我這個怪物,又老又醜,還隻愁你懊悔不過,要推我下江,正在這邊害怕。怎麼沒緣沒故說起這樣話來?豈不把人折死!”
姚繼見她心肯,倒頭就拜。拜了起來,隨即安排飯食與她充饑。
又怕身上寒冷,把自己的衣服脫與她穿著。
那婦人感激不過,竟號啕痛哭起來。哭了一會,又對他道:“我受你如此大恩,雖然必有後報,隻是眼前等不得。如今現有一樁好事,勸你去做來。我們同伴之中有許多少年女子,都要變賣。內中更有一個,可稱絕世佳人,德性既好,又是舊家,正好與你作對。那些亂兵要把醜的老的都賣盡了,方才賣到這些人。今日腳貨已完,明日就輪到此輩了,你快快辦些銀子,去買了來。”姚繼道:“如此極好。隻是一件,那最好的一個混在眾人之中,又有布袋盛了,我如何認得出?”老婦道:“不妨,我有個法子教你。她袖子裏麵藏著一件東西,約有一尺長、半寸闊,不知是件什麼器皿,時刻藏在身邊,不肯丟棄。你走到的時節,隔著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但有這件東西的即是此人,你隻管買就是了。”姚繼聽了這句話,甚是動心,當夜醒到天明,不曾合眼。第二日起來,帶了銀包,又往人行去貿易。依著老婦的話,果然去摸袖子,又果然摸著一個有件硬物橫在袖中,就指定叉口,說定價錢,交易了這宗奇貨。買成之後,恐怕當麵開出來有人要搶奪,竟把她連人連袋抱到舟中,又叫駕撐開了船,直放到沒人之處,方才解看。
你道此女是誰?原來不姓張、不姓李,恰好姓曹,就是他舊日東君之女,向來心上之人。兩下原有私情,要約為夫婦,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是姚繼一向量布之物,送與她做表記的;雖然遇了大難,尚且一刻不離,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就不問可知了。這一對情人忽然會於此地,你說他喜也不喜!樂也不樂!此女與老婦原是同難之人,如今又做了婆媳,分外覺得有情,就是嫡親的兒婦,也不過如此。
姚繼恤孤的利錢雖有了指望,還不曾到手,反是憐寡的利息隨放隨收,不曾遲了一日。可見做好事的再不折本。奉勸世人,雖不可以姚繼為法,個個買人做爺娘,亦不可以姚繼為戒,置鰥寡孤獨之人於不問也。